第16章兩條命被打蕩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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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的父親還算扳回了麵子。

    這一年,蒲塘裏的大戲沒有唱得起來。我們的爸爸被國強這一做弄,哪還有心思出來搞文娛?就算有心思,自己也覺得沒有這個臉了。不管怎麽說,人是被國強堵在床上抓住的。

    再說了,國強已經派人來逼過好幾次,要辦移交,要辦手續。

    但我們的父親遲遲沒有答應。

    每次來人,我們的爸爸就一句話:“滾到一邊兒去,你以為你就這樣打發我就好了?我從58年做到今天,十幾年下來了,你現在要把鑰匙拿去就拿去了?不有個說法就行的?”

    我們的父親不辦移交,這邊倉庫就沒有人管,真要是出了問題,誰來負這個責任呢?國強沒辦法,隻好每天都派出民兵巡邏把守。民兵們怨聲載道,個個在罵國強缺德,把個德麟趕走了,要他們受累。

    移交總還是要辦,最後國強沒得辦法,隻好接受了我爸爸的說法,召開全大隊的社員大會,在社員的眼皮底下辦移交。

    國強的大嗓門到底沒有壓得過爸爸在戰場上練過的大嗓門。我爸爸的話擱在哪裏,怎麽聽都是個理兒:

    “這哪裏是小孩子過家家,我把鑰匙交出去就完事兒了?當初我接倉庫,倉庫裏有多少顆糧食,全大隊的人都清楚。現在我交出來,還得讓全大隊的人清楚家底兒還有多少。我把賬交出來,也把糧食捧出來,對上賬,給你,我走人。對不上賬,該我拿走的我拿走,該我捧出來的我捧出來。我倒要你國強曉得,我兒荒年有沒有拿公家的一顆糧食?”

    辦移交這就拖到了開春之後。國強沒得法子,隻好依了,開了社員大會。又到公社糧站請了會計來唱籌。

    蒲塘裏一下子熱鬧了起來,公社糧站的人帶來了賬簿和籌箱,扛一笆鬥稻就取一根紅籌子,那邊會計記上一筆賬,先從糧倉裏清出來,然後,又從外麵扛進去。這一出一進,六十個勞力,整整搞了一天一夜。吃飯的時候也不離開現場,飯做好了捧過來吃。

    賬最後出來了,關鍵時刻到了。跟我爸爸的賬一對,國強呆住了,多出了一千斤糧,也就是十多擔稻。我爸爸冷笑了笑,吩咐人往自己的家裏扛。那邊國強來了勁:“你德麟真的假的?這明明是公家的,你還真想往回家扛?一定是你自己做的賬,多出了這麽多。你把人當呆子哩!”

    我爸爸霍地站了起來:“不錯,賬是我做的。你說哪一筆我做錯了?每一筆單子都開了三聯,大隊會計夏寶成那裏有一份,各個生產隊會計那裏有一份。把賬拿出來對呀!”

    國強一下子沒得話講了。

    公社糧站的會計連忙打圓場說:“賬是不錯的。這多出來的糧,當然也不是德麟的。這隻有一種可能。”

    國強問:“什麽可能?”

    “德麟是個好保管員。他肯定是一個特別會掃地的人。”

    “這怎麽講?”

    “怎麽講?我們水廓公社糧站,哪一年不有上千斤稻浪費掉?門前那條河裏,少說也有十幾笆鬥糧倒到河裏了。上船下船,一不小心,就會潑一點兒出來,時間長了,潑得還會少?你再去我們糧站門口的磚頭縫裏瞧瞧,一到出秧的季節,肯定會冒出青苗兒,都是稻子發的芽。我在你們這裏看過了,磚頭縫裏,幹幹淨淨,倉庫裏裏外外也沒有青苗兒。這隻能說明德麟的掃帚動得快動得勤,沒有浪費一顆糧。這樣好的保管員,其實我們應該上報材料要上麵表彰的,一個難得的保管啊!你們蒲塘裏把這人弄下來,喪德!你國強想清楚了!最好別趕走這人。當然,這不是我們的事,我們也隻是個閑人,我們不好管你們大隊的事。我們也管不了。按說,這一千斤糧,德麟扛回家一點兒法都不犯。”

    國強沒話了。

    我爸爸一肚子委屈,想想不趁這個時候出了還等到什麽時候,於是欺身到國強身邊,“啪啪啪”就是三個耳光。

    國強被打得眼睛冒金星了,卻是一點辦法也沒有,摸著嘴巴,狠狠地看向我爸爸。我爸爸說:“你看什麽看?這三記耳光,是你應得的。你說我偷糧,沒憑沒據,誣賴好人,不打你打誰?告訴你國強,我德麟不想做這保管了,但話要跟你說掉,氣也要消掉。我曉得你,上了台之後,沒按一天好心,天天盤算著我是不是把糧食扛回家了。你他媽的意思我還能不曉得?還不就是想把這事情給你的老丈人夏榮坤做?今天當著全大隊社員的麵,把鑰匙交給你,把賬也交給你。你國強硬氣的話,下台的時候,也像我這樣交賬。老子今天打了,打了你了,看你能把我咋樣?”

    國強這才曉得我爸爸確實不好惹。當兵的出身,戰場上打了那麽多仗,槍林彈雨都過來了,腦袋別在腰裏過來的,頭提在手裏過來的,早就趟出了一身膽氣,其實真的是沒有把他國強放在眼裏。

    我爸爸把那一串鑰匙當著全大隊的人,甩到了國強的臉上,國強臉上還真的一下子擱不住了。雖說他把我爸爸是扳下來了,但今天他自己丟的麵子也太大了,那三巴掌,他是真沒有想到我爸爸會來這一手,也沒有想到我爸爸這一手甩得那麽重。

    鑰匙交了,賬也交了,大事是做完了。最後還有一件小事,就是處理那筆金銀珠寶。

    當初是抄了地主富農的家,可東西沒地方放,又沒有誰好往自己家裏拿,便放在倉庫裏。我爸爸是個多麽細心的人,當時就用複寫紙做了個收條。我爸爸也不曉得當時這些東西怎麽處理,但是開出收條是應該的。你收到了幾樣東西,當然就得開個收條了。

    現在,我爸爸也當然得把這筆賬移交了。

    國強沒有想到小房間裏有那麽多寶貝,也沒有想到我爸爸看得這麽緊。一下子倒不曉得說什麽好了。看著那些金器銀具,珍珠瑪瑙,國強有點慌,手也有點抖。他哪裏曉得倉庫裏還有這些好東西呢?

    國強連忙說:“好好好,德麟你總算做了一件好事,這樣的東西應該看緊點。你這時候能把這些東西交出來,是好樣兒的。”

    我爸爸冷笑了笑:“你國強不要這樣講,我好不好,哪裏是你想怎麽說就怎麽說的?你才算個什麽東西?我這不是移交給你,這是移交給蒲塘裏的人民。你想看著這些東西是可以,可你別想動歪歪心思。我現在一筆筆地交給你,你得給我打個收條的。別怪我不提醒你,這些不是你的東西!你曉得後麵什麽政策?我還要提醒你,當初我打的收條,他們每一個人手上都有的。”

    “誰有?你說誰有?”

    “就那些地富反壞右。這是人家的東西,要不要還給人家,這是沒得數的事。”

    “怎麽能還呢?他們這不是剝削勞動人民的血汗得來的嗎?是不義之財。”

    “是啊,是不義之財。但你要做點有道義的事,你準備把這些東西怎麽處理呢?”

    國強想了想,說:“這事情不要你操心了。大隊領導會討論決定的。”

    我爸爸也笑笑,說:“這是你們的事,我管不了。我隻管現在你得給我一個收條,把收到些什麽東西也給我寫清楚了。三聯單,我拿過來,到人家手上把我的收條換回來,以後隻認你這張條子說話了。我爸爸說著,對著社員們抬起手,把手上的條子揚了揚。”

    國強沒想到我爸爸來這一手:“你,德麟……”

    我爸爸說:“我做錯了嗎?你想想是不是該這樣?做人就得這樣,一筆賬一筆賬地,要交代得清清楚楚,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別像我,跟徐紅,最後搞得不清不白。”

    這邊在辦移交,那邊徐紅上吊的事傳來了。

    徐紅到底還是死了。一個想死的人,別的人想要看住,也是太難了。徐紅這次做得非常徹底,先是喝了敵敵畏,然後,一根繩子往屋梁上一來,腳一蹬眼一閉,幹幹脆脆,一了百了。

    徐紅死後,蒲塘裏人才明白了,為國強出點子站人間德麟的崗,監視人間德麟的點子,竟然是國強出的,竟然是南風執行的。要曹祥根和徐紅也入夥,也是南風的點子。

    哪想到連南風這麽大年紀的人作弄我爸爸呢?他可真我們家不扣不扣的長輩啦,是我爸爸的姑父,是我們的姑爺爺!

    可惜了,搭進了徐紅一條命。

    曹祥根一家草草地把吊死鬼徐紅埋了。蒲塘裏的風俗,凶死的人不能按規矩做葬禮,隻能馬馬虎虎地打蕩掉算了。蒲塘裏給死去的人做後事也叫打蕩。

    沒隔幾天,老南風跟著也死了。

    我們全家也去南風家替他打蕩後事。他是長輩,是我們的爺爺這一輩的人,我們得戴白帽子,得披麻戴孝,得送完頭七。折騰了好些天,南風才總算入土為安了。

    一完事,回到家,我媽媽的臉上還是打著霜:“他這樣作弄我們,我們還替他打蕩後事?”

    “死者為大,別多說了。他都把自己從這個世上打蕩掉了,我們還計較他什呢?”我爸爸勸我媽媽道。

    “說得輕巧,老天把他從這個世上打蕩掉了,他還不是在死前把你從倉庫打蕩出來了?五八年那辰光,荒年成都沒有把你從倉庫裏打蕩出來,一個鄉下的粗巴粗氣的矮女將卻把你打蕩了。真要是永珍和蘇先生跟你有點什麽,我這心裏也咽得下這口氣。你方德麟,都成了什麽德性了?”

    媽媽還不解氣,又來了一句:

    “沒想到堊水缸裏的髒水,你也願意這麽費心勞碌地打蕩!”

    我媽媽恨恨地說,眼裏沁出了淚花。

    爸爸不敢看向媽媽,站起來要往門外走。媽媽在後麵看著,心裏突然一酸,她突然發現我們的爸爸老了許多了,腰好像有點傴僂了。她想說點什麽,可是嘴裏卻是重重地朝爸爸的背影狠狠地吐了個唾沫:“呸——”

    晚上,我爸爸才遊魂一樣的回來了,問他去哪裏了,他說:“上徐紅的墳上看了看。今天是她六七。”

    “你倒老實,實話實說了。”

    “人是因為我死的,不去看一下,也說不過去。我曉得,徐紅沒有害我的心。”

    我媽媽流下淚來,罵道:“你這混蛋,這麽說我倒是提醒你去看一看她了?”

    “要去的。要去的。我曉得你,你素素不是一個跟死人爭的人。拉倒了,人都是要死的。南風死了,徐紅死了,誰在這個世上打萬年樁?人死為大,人死為大啊!”

    打萬年樁,就是過一萬年活一百歲的意思了。

    媽媽抹了抹眼淚,眼睛紅紅的:“你方德麟總是有風流債。上次喬海英差點被男將打死,這次到底有一個女將為你死了。”

    “人都死了,死了兩個了,求你了素素,別再多說了。”

    “兩條命啊,也就這樣被打蕩掉了。多可惜啊!”我爸爸終於撐不住,流下淚來。

    我媽媽也沒有撐得住,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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