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親愛的楊美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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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蒲塘大隊的人,大多數對我們家抱著同情的姿態。然而,我還是擔心班上人會知道家裏出了這麽大的事。不是每一個人都會向著我們,也不是每一個人嘴上都會替我們把門。再說,跟我同一年考上高中的蒲塘裏的學生,實在也多了些。你說說,誰能保證不把我們家的事捅出去呢?

    何況,每一個年級都有蒲塘裏的學生。

    何況,夏曉桐的妹妹夏曉香就在我們這個年級。她肯定把我們家的事告訴了所有女同學。夏曉香就是個大喇叭,她心裏藏不住個事,再說,她恨不得上省電台把我們家發生的事好好廣播一下。她樂著哩。她開心著哩。

    我已經感受到有很多女同學對我投過來的怪怪的目光了。

    楊美霖肯定知道了我爸爸的事情了。

    這該怎麽辦呢?

    算了,從此不再寫信了。到了這種地步,我哪裏還敢寫信給楊美霖呢?

    何況,我已經寫了無數的信給她了,但她就是不回我一個字的上下。

    我多麽希望有那麽一天,她把我堵在哪裏,哪怕就是狠狠地罵我一通,譬如,罵我不要臉,罵我臭流氓,罵我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罵我撒泡尿當鏡子照照……

    可是沒有,她一如既往地甩動著兩條差不多讓我掉了魂的長辮子,從教室到食堂,從食堂到宿舍,偶爾從教室到老師的辦公室。

    好在,我的功課沒有被拉下。我仍然一個勁兒地在班級裏排名第一或者第二。甚至,像語文這樣的學科,連第二是什麽滋味都沒有嚐過,永遠是我第一。哪怕這次有高二畢業班的同學參與進來,我的成績仍然是第一。

    很快,文理分班的時候到了。

    說是文理分班,其實就是快慢班分班,就是把那些不可能考上大學的人,趕到文科班上去。理科班就是所謂的重點班。

    但名義上,仍然是以成績進行分班。是按照成績的高低進行分班,前50班進甲班,後70名進乙班。然後,前50名就成為重點班,學校抓升學率,教師挑好教師組合。

    班主任還是我們的化學老師張世存。這是我們意料之中的。快班是甲班,慢班是乙班。甲班的班主任當然就是張世存了。我們不喜歡這個人,但我們又毫無辦法。學校這麽安排了,你又能有什麽辦法呢?再說,我們誰又不想進重點班呢?

    其實,張世存已經與我修複了關係。

    抄襲事件之後,張世存一直想與我修複關係,我一直不給他機會。每一節化學課我都板著臉,有時候,我甚至在化學課上看語文書。我在很多場合公開表明了我對化學的討厭與對化學老師的厭惡。我相信張世存一定早就聽到了我的公開宣言,可是,他仍然硬碰硬地、死纏爛打地與我進行著交流。他要我做化學科代表,要我做學習委員,要我做副班長。可是,我一直拒絕著這些。

    直到校長室找我談話,我才不得不接受了張世存對我的任命,我做副班長,做學習委員。但是,滿足了我的不做化學科代表的要求,我做物理科代表。

    物理科的老師是唐紫楠。唐紫楠一直板著一張臉,她對所有人都難得展開笑容。

    這個中年女教師一口純正的普通話,我們都知道她是東方大學物理係的畢業生。

    一開始,我們都非常震驚,國內著名的東方大學物理係,怎麽說都是全亞洲數一數二的係科了,她怎麽會落到我們這個小小的水廓中學這所農村中學呢?

    當然,我是最先知道這裏麵的答案的。

    我升入高中的時候,那個在學校敲鍾的,是楚水城上下來勞動改造的,聽說,他原先是城上的一個機關幹部,但是,被人揭發說是一直偷偷在家讀老人家批評過的壞書。於是,便被打發下來了。

    那個戴著瓶底厚的眼鏡,臉都湊到蠟紙上在鋼板上刻講義的人,來頭更大。聽說,當年二十歲不到,就是我們楚水實驗小學的校長,後來,被人打了下來,然後,關了幾年,接著就送到我們這裏勞動改造,這一說,好家夥,聽說已經勞動改造了19年了。學校現在差人手,我們的校長孟祥駧便私自作主,把這個還頂著壞家夥帽子的人從水廓人民公社南橋大隊的養豬場接到了學校,讓他先幫助學校刻鋼板、印卷子、燒茶什麽的,閑下來,就陪孟校長下下棋、打打球什麽的……

    對了,還有那個數學老師趙翰之,是南京人,聽說是用英語寫日記,被小將們抓住了,說他是給美國人和台灣那裏發電報,於是抓起來,吊起來打了一通,然後打發到了水廓中學,先是做打地的,後來,學校數學老師差人手了,就讓他去教數學。奇怪的是,他教過的學生,數學都特別好。

    當然,我的數學老師就是趙翰之。當然,我的數學成績真的特別好,好到每一次都是第一名,好到隻要上過他的課,他講的內容不要複習我也能記得,從來不會出什麽岔子。

    所以,我直接判斷出唐紫楠肯定也是因為什麽特殊的原因,才從北京被趕到了我們這裏。總之是犯了什麽錯誤了。

    我們都覺得唐紫楠是犯了什麽錯誤,但是,我們對這個中年女教師充滿了尊敬。她每天都是踩著點兒上班,從來不遲到,也從來不早退。她從來不像其他女教師,上班還帶個毛衣來打打什麽的,她從來不。

    她的兒子也在我們學校讀高中,比我們低一屆。她的丈夫,我們聽說了,也是犯了錯誤的,正在接受上級的處分,正在北橋大隊麵朝黃土背朝天地接受貧下中農的監督改造。

    那天,唐紫楠找到我時,我是非常吃驚的。那時候,我一個人坐在教室裏。那是一節課外活動課,唐紫楠把我喊出來,奇怪的是,她也沒有把我喊到辦公室裏,隻是站在辦公室東邊的中央大道邊上,站在一棵大楊樹下,和我談話。

    “芥舟,聽說家裏出了些事兒?”

    我沒有回答她。我低下了頭。

    “其實沒啥事,你就不要難過了。這年頭,還不都是好人在受罪嗎?不過,你不要受影響,現在,都恢複高考了,你要做好準備,爭取為我們水廓中學考上大學。大家都看好你。我是受學校委托找你聊的。”

    我還是沒有回答唐紫楠。我不知道我說什麽好。

    接著,唐紫楠問我:“趙翰之老師是不是找過你要你做他的數學科代表?”

    我說:“是的。”

    “聽說你拒絕了?你為什麽拒絕?”

    “我其實不是太喜歡數學。我更喜歡語文。”

    “噢,是這樣的啊!不過,我覺得吧,一個理科生,要喜歡語文幹什麽?你將來又不是靠語文吃飯的。還是來做我的物理科代表吧!你的物理,我更有信心。你經常考滿分,物理上你很有天分。你也知道的,我看人的眼光準,我可是東方大學物理係的畢業生嗬……”

    我沒有拒絕唐紫楠,第二天,我就開始收物理作業,每天往辦公室送作業本、拿作業本了。我也答應了唐紫楠,隻要張世存要求我做什麽,我都會答應我們的班主任。

    果真,張世存很快找到我,要我做副班長兼學習委員。

    很快,分班的工作就來了。我被張世存喊過去整理分數,一邊抄分數,一邊排名次。

    我突然發現,這事兒竟然沒有叫上我們的班長,也沒有叫上隔壁班上的班長。

    張世存交給我一疊成績冊,然後將各科的期末考試試卷也一股腦兒地堆在我的麵前。

    天,這是讓我做教務主任的活兒了。

    當我打開花名冊與分數冊時,我第一眼就發現了兩個班長分數都非常可憐,想擠進前50名,根本不可能。

    就在這時,我心念一動,我知道我要幹什麽好。

    沒錯,我是要看到楊美霖的分數。

    我看到了楊美霖的分數了。

    天啦,楊美霖的分數竟然還在兩個班長之下。這就是說,如果按這個分數分班,楊美霖怎麽也別想進入快班了。

    我迅速研究了一下我的分數,奇怪的是,這分數從來不是我平常考試的分數。但我很快就發現了這裏的問題,現在,我手頭拿到的分數,其實就是上學期的期總平成績。什麽叫總評成績呢?就是平時測驗成績占30,期中考試占30,期末考試占40,然後,將這三項分數加起來的總和,就叫總評成績。

    破解了這樣的分數密碼後,我的心跳加快了,像做了賊一樣。

    我決定將楊美霖的分數提上來。隻要每一科提上10分左右,她的分數就可以進入前50名了。

    我突然發現我們學校有一個副校長的兒子,分數有改動的痕跡,而另一個副校長的女兒,分數則幹幹淨淨,沒有被人動過。我刹那之間明白了。

    突然發現了很多人的分數都動過。

    但夏曉香的分數沒有任何改動的痕跡。我粗一估算,發現,這樣的分數,隻能進乙班。

    我在楊美霖的分數上停留了許久,終於,我發現,可以將尾數的1改7,將2改為8,將3改為8。但很快,我又突然發現不行,按3、3、4的比例,最後的那個數字就隻能按照前麵的分數公式套下來,最後,仍然可能無法讓楊美霖進入前50名。

    隻有改十位數上的數字了。

    我拿出草稿紙,迅速地劃拉了幾下,終於,我果斷地將楊美霖的六十多分的學科,全改成八十多分。

    改好後,我突然發現張世存桌上的橡皮。

    橡皮,天啦,橡皮!

    終於,我拿起了橡皮,小心翼翼地將總評成績算出來,然後,迅速地將楊美霖原來的成績用橡皮擦掉,並迅速地填上新的數據。

    隨後,我將堆放在我麵前的試卷翻開,一一地將楊美霖的期末成績成得與我所登記的成績一致。

    我不能太明顯地留下我改動過楊美霖成績的痕跡。雖然,我明明知道,張世存不可能複查,也不可能追究我是不是改了這成績。

    我要做得天衣無縫,我要做得不露任何馬腳。

    親愛的楊美霖,親愛的楊美霖,我終於能為你做點事兒了。我為你做成了這一樁大事。

    我不圖你來感謝我,我隻圖能夠每天在同一個教室裏,看到你像一隻快樂的小鳥兒,一會兒飛出去,一會兒飛進來,一會兒衣袂翻飛,一會兒淩波微步……

    現在,我就期待著有一天楊美霖突然省悟過來,她的成績是有人運過了,是有一個好心人悄悄地、偷偷地幫助她做了手腳了。

    我期待著有一天楊美霖會發現是我做了這樣的事情,然後,有一天,她會突然間找我,詢問我,並告訴我她非常感激我。

    我一直在虛構著、想象著這樣的日子,這一件事情讓我覺得日子非常充實。在我虛構著、想象著這一天到來的時候,我一直在構思著與楊美霖那一天劈麵相逢、兜頭相遇時的情景,我一直在構思如果跟楊美霖說出第一句話,我如何向她當麵表白,如何厚顏無恥地說出“我愛你”三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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