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楊美霖沒有隻言片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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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突然之間明白,我是快要高中畢業了。
也就是說我要離開水廓鎮了。
也就是說我快要真的說不定是永遠要離開楊美霖了,雖然,我說起來非常可笑的是,我從來沒有與楊美霖在一起過。
各個班級開始拍畢業照了。這還有什麽好說的,這不是明明白白地告訴每一個人,這一屆,就要離開水廓鎮了。
而且,還是會與上一屆同學一樣,離開了水廓鎮就可能永遠不會再來水廓中學了。除了你就是水廓鎮人,偶爾會來學校的操場打場球,出一身汗。不然,來幹什麽呢?你還好意思來嗎?你還有臉來嗎?
同學們也開始光顧水廓鎮供銷社那裏的照相館了。照相館裏那個照相師傅,穿著非常體麵的中山裝,頭發上打了蠟,腳上穿了皮鞋,我們雖然知道他就是個小鎮上拍照片的,不算是城上人,但人家現在一身城上人的行頭,你還不得不服氣。他也與我們的趙翰之老師一樣,用點油爐子、燒碳爐子的方式煮飯、燒菜,一屋子滿是城裏人的味兒,全沒有鄉下人半點的氣息。你不得不服氣人家這一點。
唉,其實,要是我能像這個照相師傅一樣,能夠穿得周周正正,吃得像模像樣,我一定會主動出擊,約請楊美霖到水廓鎮的小飯店裏吃上一頓飯,退一萬步,也敢於跟楊美霖打上一聲招呼,說上一句話。可是,我們家是那樣的不堪,我的衣著,是那樣的不堪,我還敢與哪個女孩子打個照麵呢?
現在,我太知道自己了,我比不上所有人。除了我的成績還有點像樣,我還能拿得出什麽呢?
真沒有想到,上了一個高中,將我的自卑心理全上出來了。
我當然也去拍了一寸免冠照片。那是用在高中畢業證書上的。我又加印了十幾張,那是準備送給朋友們的。朋友們之間,總要相互贈送一點什麽吧?但我隻能加印十幾張,我邊加印照片的錢都拿不出,我又能做什麽呢?同學校之間已經開始相互贈送禮品了。我本能地逃避著這樣的場麵,拒絕著這樣的饋贈。
但是,我還是認認真真地準備了一本畢業紀念冊,這和所有同學一樣,是請所有同學給寫臨別留言與贈語的。照例,我的前麵十幾頁留給了學校的校長、主任和我們的任課老師。
我也是先請老師們寫上留言的。然後,我的本子就一直飄在外麵了。
其他同學的本子也都一一地飄到了我的手上,我一一地寫下自己真誠的贈言。
楊美霖的本子也飄到我手上了。是薑國林遞給我的。我躊躕了,我寫什麽好呢?我能寫什麽呢?我寫下的,全班同學都會看到。而現在,幾乎全班同學都知道我非常勤奮地給楊美霖寫情書,我都從很多同學那壞壞的眼神中,讀到這一切了。
我打開了楊美霖的本子。我不知道寫什麽好。一切勵誌的格言,似乎都被同學們寫光了,更重要的是,有些格言,人家能寫,我就不能寫了。譬如,我想寫一句“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時,薑國林這家夥就說:“這句話你是寫不得的,你想淩誰的絕頂?是楊美霖的絕頂嗎?”
聽聽,這話,黃色意味一下子重了許多。這確實就不能寫了。
“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也不能寫啊芥舟,你等不及了?你悲切個啥?你說說,你悲切個啥?”
你聽聽,到了這幫狗東西的嘴裏,什麽都不能寫了。
為了在楊美霖的贈言錄上寫上最合適的話,我想了半天,終於還是沒有想到最合適的格言啊警句啊什麽的。最後,我沒有辦法,寫了一句《畢業歌》中的句子:
“我們今天是桃李芬芳,明日是祖國的棟梁。”
最後附上一句:“錄《畢業歌》歌詞敬贈楊美霖同學。”
這幫家夥這才作鳥獸散,非常滿意地“嗯——”了一聲,然後,散了。
狗東西,我怎麽能在這裏寫上什麽呢?要寫的,全在信裏寫了,你們不是知道的嗎?
我的本子在外麵兜了一大圈子終於回到了我的手裏。
我打開本子,大多數女同學們都留言了。不,不是大多數女同學留言,是隻有一個女同學沒有留言——你肯定知道了,是楊美霖沒有在我的本子上寫一個字。
這已經是非常明顯的不打自招、此地無銀三百兩、欲蓋彌彰……
我真想將我的這一本本子送進火裏燒了。
或者,幹脆,撕得粉碎。
拿到本子的那一天,我在黃昏時分一個人走到了操場後麵的小河邊,然後,我坐在小河的岸邊。
直到外麵下起了雨,我才覺得應該回教室了。
我站起來,茫然地往教室裏走去,走到一半,發現國林到處在找我。他舉著一把油紙傘,他身邊還有班主任張世存。
我真不明白,國林為什麽要驚動班主任。
天,難道他是怕我……
我不敢往下想了。是的,也許會的。很多人就是這樣的一閃念與一念之間,與這個美麗的人世說一聲再見的。
隻不過,我不可能想到這一層,也不可能做到這一點。不可以,也不可能。
雖然,我已經非常絕望。
夏天到來的時候,我茫然地跟隨著全班同學,走進縣城,參加高考。嗬,不,參加中專考試。
學校果真後來不知道出於什麽原因,讓我們全班都去參加了中考。
三天的時間,我們沒頭沒腦地在炎熱的縣城考完了試。然後,我們就回到學校,再接著,我們就回家了。
這就算畢業了。
畢業那天,全班好好地聚了個餐,是學校請我們的。坦率說,這是我兩年高中生活中吃得最好的一頓飯。我從來沒有吃過這麽好的飯菜,我吃到了清蒸肉圓、木耳煮幹絲、河蝦、紅燒肉、蟮魚,這都是我們平常想都不敢想的大菜。
然後,我們吃完了中飯,就各自回家了。張世存和孟祥駧要我們回家等通知:“各人的成績會集中發放到學校,學校到時候通知大家回校拿成績。到時候一定要來,聽到了嗎?一定要來。”
我們點點頭,說:“知道了。”然後,就回了。
全是走著回家的。路遠的住校生們則是家裏弄來了一條船。我看見楊美霖家來的是一條水泥掛漿。看來,楊家是在當地有點意思,你看看,其他同學都是木頭船來的,她們家到底不一樣了,是大隊的掛漿機船來的。
高中生涯就這樣有點虎頭蛇尾一般地結束了。
沒隔幾天,我們就接到了通知,要我們回校拿成績。
我是在生產隊幹活的時候接到學校的電話,讓我回校拿分數的。我本來是不想去拿分數單的。這個分數單對我有什麽作用呢?已經是落榜生了,這分數就成了一種恥辱的標誌。倒是做生產隊副隊長的得寶叔跟我說:“要拿的,我批你半天假,算你上工了,工分照算,小秀才。去拿吧,怎麽說都是你過去的成績。是有用的。何況,說不定還真到什麽時候派上用場。”
我於是就回校了。
我沒有考取。這是早就意料到的。如果考上了,那要成爆炸性的新聞了。
但我沒有想到的是,我的數學竟然考了滿分。
我最後還是栽在了化學上。
拿到成績時,學校吵翻了。因為,有人說,中考試卷竟然比高考試卷還要難一點。可是,為什麽不讓方芥舟這一屆學生去參加高考呢?憑什麽啊?國家出台了這樣的政策了嗎?
我聽得出吼得最厲害的是趙翰之老師。他覺得學校非常荒唐:“為什麽要出台這麽荒唐的政策?這對這一屆所有學生都是不公平的。這不公平,八零屆學生為什麽會被這樣對待?你們誤了整整一屆學生啊!”
孟祥駧和劉翰東他們一個勁兒地陪著笑臉,但沒有換來趙翰之一點點的溫柔。然而,後來的事,讓我們一輩子都沒法忘記,因為我們的趙翰之老師大哭起來:
“你們這群壞東西啊,你們誤了這一屆學生一輩子啊!早晚,你們會有報應的。你們會被這些學生痛恨、痛罵的。”
趙翰之哭著回到了自己的宿舍。
我們從來沒有看到過一個男老師如此傷心過。趙翰之影響了我們,我們很多同學也都跟著傷心起來。
就在這一天,我們聽說,我們的趙翰之老師要調回南京了。政策落實了,他的事平反了,他沒有任何嫌疑,用英語寫日記,隻是出於個人對於另一種語言的愛好。這哪裏能算什麽罪行呢?我決定去看一看趙翰之。既然知道趙老師就要離開水廓中學了,我就更要去看他了。
我走進趙老師的宿舍,告訴他我的數學是滿分。
趙老師竟然沒有意料中的欣喜,隻是,隔了一會兒,他才猛地將我摟在了懷裏。天啦,趙老師的身上,有著一種令人舒泰的淡淡的煙草味兒,還有一股子體麵的城裏人的味兒。
趙老師哭著說:“我就知道,你是個數學天才,你有數學上的天賦。你將來會超過我的。”
我說:“不可能。你是天下最厲害的數學老師。我不可能超過你的。我都是個落榜生了,我再也不可能有機會超過老師你的。”
我也哭了。
是的,趙翰之是最牛的數學老師,他上課從來不要帶直尺、圓規什麽的,他永遠是隨手一畫,一根直線就非常漂亮地出現在黑板上,然後再隨手一個圓,一個非常出色的圓就切在了那條直線上。在數學課上,即使我們什麽也不聽,光是看趙翰之老師的這一手絕活,就是一種莫大的享受。
趙老師告訴我:“別怪學校這樣做,學校有學校的難處。學校這樣做是對的。”
我終於知道了一點,本來,我們這一屆學生要參加高考預考。學校擔心我們這一屆會在預考中全部被刷下來,便早早留了一手,讓我們這一屆到時候參加高中生的中專考試,這樣,就回避掉了高考預選時的尷尬了。可是沒想到,這一年的高考試卷,竟然就沒有中專考場上的試卷難。
知道這一點又有什麽用?真是要參加高考,還是得先要通過預選考試。通不過預選,全年級同學會在五月初就會提前畢業。那樣更殘酷。
我很平靜地接受了這一個事實,我們很多同學和老師也都平靜地接受了這個事實。事實上,水廓中學很少或者說就從來沒有應屆生考取大學的。剛剛開始恢複高考,是老三屆的人在參加高考,而與我們這些少年沒有關係。
趙老師一再跟我說:“別灰心,明年再來一次,明年再來一次。複讀,複習,咱們進補習班,芥舟,你聽我的,咱們進補習班。校長孟祥駧答應了,會讓你們這一屆有機會的,讓你們進補習班。就算是讀個高三吧!聽到了嗎?”
我茫然地聽著趙老師的話,什麽也無法說。
我那個家,怎麽允許我上補習班呢?大哥如狼似虎,恨不得吃了我,二哥怒目圓睜,吼道:“現在你要搞清楚狀況,是我養著一大家子!我不同意你補習,你就休想……”
我們的爸爸,我們的做了壞事而把工作丟了的爸爸,什麽也說不出來,在一旁歎氣。我們的媽媽,我們的美麗媽媽,風霜在她的臉上無情的刻下了歲月的痕跡,已經再也看不到美麗的樣子了,在我是不是可以補習的問題上,隻有用痛哭流涕來表達她的無奈與悲傷。
我,已經想好了,不再補習。這樣,我就不會再讓爸爸傷心,再讓媽媽垂淚了。
無所謂的,我想好了。不再補習。
對了,忘了告訴你,我其實從縣城考完試回來的第二天就到生產隊長方學坤那裏報到了。學坤說:“哈,小夥子,到我這裏上大學了。”我點點頭:“是的,到你這裏上大學了,上早稻田大學,我的教授!”學坤的臉一下子沒有了幸災樂禍,我的那份平靜讓他覺得他的幸災樂禍是多麽地沒有力量。
你那裏是什麽大學?他又是哪門子教授?你開涮人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人家的感覺?
而且,我隱隱約約地知道一點,方學坤對我爸爸不咋的,我也就對他用不著多客氣。
不過,也是在那一天,我在心裏構築了我的初戀的墳墓。墳墓裏麵是美麗可愛的楊美霖。我在那個夏日的晚上,坐在河邊,坐在我的初戀的墳墓前,將少年時代的所有愛情的眼淚全部流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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