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我被打回原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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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變回方桂生了。大學沒有考上,回到家裏,你怎麽還好意思叫方芥舟呢?這麽高雅、這麽氣宇軒昂的名字,你怎麽還好意思說是你的名字呢?當初,你看看你,那種姿態,“我就叫方芥舟,為什麽叫方芥舟,不解釋。”你看看你,那種“不解釋”的樣兒,把全家人搞得一愣一愣的。現在,你聽聽,你聽聽吧,一家人還是全叫你方桂生,甚至叫嚷著:“老四!”你不是隻得顛巴顛巴,立即起身,問家裏人什麽事。
“什麽事?下田!幹活兒去!”
“你以為現在還有誰養著你?”
我第二天就乖乖地去生產隊長方學坤那裏報到了。
我就這樣,由方芥舟被打回到原形,我仍然得叫方桂生。
明白沒有,你仍然是個土包子,別以為上了幾天高中,你就是洋學生了。你的爸爸都已經這樣了,你還能怎麽樣?這是外人對我講的或將要對我講的話,我得學會麵對,更得學會忍住。
明白沒有,你就是個麵朝黃土背朝天的麵,你以為你會與我們不一樣?做夢去吧!你不還是回來了?讀了高中怎麽樣?就能上天?你不是還得叫什麽方桂生?你還以為你能在這個家裏被人喊成方芥舟?沒有人理你那一套,收起來吧,明天起,給我們下田幹活去,我們家你以為會養閑人?這是家裏人對我說的話。說破了,是我的幾個哥哥對我說的話,我更得學會麵對、接受。否則,他們可不管你上沒上高中,仍然會像過去一樣對你拳打腳踢,你又能怎麽樣?你永遠是最小的,永遠隻能接受他們的拳腳。
暑假,不,夏天,正是炎炎夏日,我去到生產隊“上班”了,修理地球。我已經沒有暑假了。我人生中的暑假,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再也不可能出現了。暑假,現在對我來說,就是一個非常遙遠的事情。
其實,我得說實話,整個高中時代,我就沒有享受過暑假。某種意義上說,自從初中畢業,你知道的,我那時候,初中就是初二年級,也就說,我的小學時代結束後,我就再也沒有享受過暑假。初一年級的暑假,其實,不就是六年級的暑假嗎?我也就初一升初二那一年的暑假,完完整整地在家裏度過,和小朋友們一起下河遊泳,去田裏抓田雞、抓泥鰍、打豬草,在小巷子裏抓麻雀、掏鳥蛋、做壞事。
後來,每一年的暑假,我都會去生產隊裏掙工分。“年齡小?”老大吼道,“我14歲就到農業社幹活了,我14歲就養活全家了。”
我還能說什麽呢?
我的上學讀書的時代,就這樣的短暫,小學五年,初中兩年,高中兩年。而到了高中,暑假裏我都會被我的哥哥們趕到田裏去勞作,掙工分,養家糊口。你高中生了,你是大男人了,你還想怎麽的?我初中都沒有讀就出來掙工分了。我的大哥這樣對我吼道。我初中畢業就掙大工分養家了,我的二哥這樣訓我。
好在,我有這樣的家,好在我有這麽多暑假去田裏勞作的經曆,所以,這個悲涼的暑假,我再次去田裏勞作,根本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壓力。有什麽?不就是下田幹活嗎?
養家糊口。
也養活自己。
我就這樣跟著大們一起到田裏勞作了。
每天早上,生產隊長很早就在巷子裏大呼小叫,讓我們早點上工,趁早涼,趕緊。
我於是睡眼朦朧地起了床,腳步有點蹌踉,跟著大人下地幹活了。
我不怕生產隊長。生產隊長其實沒有什麽可怕的。但我最怕我的大哥。我的大哥隻要罵起我來,他會找到世界上最惡心的詞語,他經常罵我是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壞家夥。我知道大哥罵我這句話的時候,內心充滿了失望,一方麵,他失望於我竟然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就像個遊手好閑、無所事事的少爺或二混子一樣,另一方麵,他這句充滿失望的語氣裏,又滿是自豪與驕傲,你看看,我,方五四,十四歲就成為生產隊裏的勞力,早已經是新農村的好社員。而你方芥舟,不,你方桂生呢?都十六歲了,還什麽也不懂,不懂得稼穡之難,不認識稻麥禾苗,不知道釘耙、笤帚,不知道插秧、挖溝,總之,你就是什麽也不懂。你小看農村?農村是個廣闊的天地,在這裏是可以大有作為的。你打聽打聽,這是誰在說話。
麵對大哥的痛罵,我充滿了自卑,真的好像是這個世界上最大的壞蛋,真的虧欠了這個偉大的世界很多很多。隻要老大一出口咒罵我,我立即心虛氣短,一口氣不來。
每當我們的老大對我破口大罵時,我的其他哥哥們立即沒有了讀過什麽《青春之歌》《林海雪原》《野火春風鬥古城》時的文雅了,他們要麽不作聲,要麽跟著一起對我破口大罵。
到此為止,你就知道了,這種時候,對我來說,反而是到田裏勞動是最好的解脫。
我在田間地頭開始了我新一代農民的所有活動,我在農場上脫粒、揚場、翻草、曬稻,我在田裏拋秧、治蟲、薅水草、打營養缽、踏洋車,我在河裏撐船、拿船。我幾乎將生產隊所有的活兒全都做遍了,除了大勞力幹的罱泥、挖墒這樣的事情沒有做過,其他的,我都做過了。我幹得不亦樂乎,我麵朝黃土背朝天,我曬脫了一層皮,我曬黑了一身皮,我煉就了一顆紅心。一顆紅心,兩種準備,我就準備這樣在農業戰線貢獻青春了。我相信,我不會永遠這樣耗下去的,即使我上不了大學,我也會成為一個有學問的人、一個有水平的人,我甚至會成為一個作家。我是高中畢業生,我有的是文化水平。我為什麽不能成為一個在田野裏耕作的作家呢?隻要農閑到來,我就會看書,我就會寫作。寫作這件事,還有什麽負擔嗎?寫就是了。寫下去就是了。萬一不小心,哪一天就真成了一個大作家了哩。
我相信,總有一天,我會實現我這樣的誌願。總有一天,我會長大,我會成人,我會有我的力量,不會再讓某些人可以隨意地對我動手動腳。
會有這一天的。
我充滿了自信。
但是,非常殘酷的是,高中畢業,對我來說,就意味著失戀。想起來,實在是既可怕又可惜的事。想想看吧,高中兩年,我竟然暗戀了楊美霖兩年。直到高中畢業前夕,薑二狗,也就是薑國林,才終於讓楊美霖知道、讓全班同學都知道,我們的方芥舟苦苦地戀了楊美霖兩年。
我好像告訴過你,我們在讀高中時,男生與女生之間是不講話不交流的。但那一天,我們的薑國林不知道是誰借了個膽子給他,他直接在教室門口堵住了就要走進教室的楊美霖,他對楊美霖說:“請楊美霖同學停一停,我想問你一件事。”
當時,我們看到,楊美霖愣在了那裏。而我,急得臉通紅。我想上前製止薑國林,但是,我被趙昌鑫緊緊地摁住了。我想叫喊,趙昌鑫又捂住了我的嘴。
我的淚就這樣流了下來。所有的人都看到我流淚了。女生們也看到我流淚了。楊美霖也看到我流淚了。
事情就這樣發生了,薑國林繼續說:
“楊美霖同學,我現在改變主意了。我知道,我隻要問你,你仍然可以拒絕回答我。這樣,我告訴你一件事,也向你陳述一件事:我們班的方芥舟同學,苦苦地給你寫了兩年的情書。接著,我向你陳述一件事:就是,你,楊美霖同學,沒有回複他一個字。對於你的行為,我不予評價。但對於方芥舟同學,我想作個評價,他太專情,以至於癡情。而這一點,我相信,這個世界上,是沒有人做到這一點的。”
我發現,薑國林講得太好了。他沒有半點譴責楊美霖的意思,但隻要細細一想,這裏滿是對楊美霖的譴責。不是嗎,你為什麽一個字都不回呢?你可以拒絕方芥舟,給他一個痛快,一個交代,但你不給人家回複一個字是什麽意思呢?你是不是就這樣吊著人家好玩?
我當然是想不到這一層的。想到這一層,完全是趙昌鑫與薑國林他們經過討論後得出的結論。
薑國林就這樣當著全班同學的麵,將我這兩年苦戀楊美霖的事捅了出來。後來,我想,這也不丟人。這樣做,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不是丟人的事。告訴全班的人,甚至告訴天下所有人,方芥舟這小子愛著楊美霖這個女孩子。這有什麽錯呢?
這是一件無所謂對錯的事。
而且,薑國林暗示了楊美霖,你可別錯過了這樣的優秀少年。錯過了,也許就會一輩子都後悔不已。
我們看到楊美霖漲紅了臉,一句話也沒有說,甚至連一眼都沒有朝我這裏看就走上了自己的位置。
刹那間,教室裏安靜極了。
國林這樣做,其實既是想讓我的苦戀總算有一個說法,有一個交代,又是想讓楊美霖感動一把。可是,人家楊美霖硬是撐著,沒有做出半點反應。而且,奇怪的是,全班同學都沒有半點反應。那樣子,一看就知道,他們不想趟我這趟渾水,而且,我好像感覺到同學們似乎對我有著某種陌生與漠然。我不知道這是什麽原因。當然,我也懶得知道了。
我無法也沒有必要為這件事去感傷了。最大的傷心是我的初戀一直是這樣無聲無息的,這才是最傷心的。
所以,想想吧,這世界還是非常善良的。說不定大家的漠然與默然裏,是回應了我這場無聲無息的初戀。人家初戀又沒有鬧出什麽動靜,我們要說人家方芥舟幹什麽呢?
我的初戀就這樣無聲無息地結束了。
然後,我的高中也就這樣無聲無息地畢業了。
就這樣,我變回到方桂生。我從方芥舟被打回到方桂生。
好在,沒有任何儀式,也沒有任何固定的時空,我們所有畢業生,就這樣沒有任何方式地從學校回到了自己的家,然後,再也不用回到學校。這樣,就算高中畢業了。
高中畢業對我的意義就是我的一場單戀、暗戀終於結束。如果還有另一重意義,那就是,當我高中畢業,我就徹底地失戀了。從此,我與楊美霖將天各一方,絕無再度相逢的可能了。
我真不明白,我為什麽,我怎麽會,竟然就這樣一根筋地隻喜歡楊美霖而無視其他所有女生。
也許,如果我是喜歡另一個女生,至少,我絕不會一直處於痛苦的暗戀與單戀中。
但事情不可能會這樣,我心裏隻有楊美霖,這是毫無辦法的事情。
從那一天,我就明白,以後,我可能會與另一個甚至另一些女孩子發生愛情關係,但,那不是我要的愛情。我的所有的愛情,都獻給了初戀。
也許,對所有人來說,所有的愛情其實都獻給了初戀。這是一種人生定則。
從高中畢業那一天起,我就生活在痛苦的失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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