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我怕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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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像告訴過你,我們家弟兄四個。家有四條漢,不打也好看。這其實是一句謊言。
真話應該是,家有四條漢,至少兩個光棍漢。老大的一場婚事,會掏空半個家,再接著老二的一場婚事,會掏另一半家。如果再遇上個什麽意外,這個家,就會被壓垮。
不說這些了。
不打也好看其實也對。現在,我們家是弟兄四個全能幹農活了。
這就是在整個水廓公社也是少見了。
我沒有笑話我父親的意思。但這是事實。如果是在其他家庭,總會有一兩個孩子會有那麽點出息,不至於全在田裏耗的。在農田裏能耗得出什麽呢?除了把自己耗成一棵莊稼、一棵樹,又能耗成其他什麽呢?
在我高中畢業的時候,我發現,我們的父親很難得地會偶爾在臉上綻出笑容。
我的高中畢業,直接宣告著我們這個家的最艱難的日子已經遠去。畢竟,家裏又添了一個勞動力了。我們的父親至少又添了一個幫手了。
我們的父親現在反而能夠一心一意地忙活他的東西了,他不在公家幹了,但誰也攔不住他在家裏幹活。他會結漁網,每結一個漁網,他會收到五元錢的勞務收入。刨去買線的成本,一個漁網可以落到三元錢左右。這已經相當不錯了。
我們的父親教過我結漁網。他教我用塑料線結網,而他自己和三哥,是用尼龍線結網。我得承認,三哥跟父親學結漁網是學得最好的,三哥結得快,也結得好,就像他掐辮子一樣好。我非常羨慕我的三哥。
結漁網是我們的父親作得最長也最好的一件事。他在大隊做糧食倉庫保管員兼著大隊副支書時就開始結漁網了。總會有人向他買漁網。甚至別的大隊的人會打聽到我們家買漁網。每結好一個漁網,我們的父親還會用竹竿和竹筒幫助人家將漁網撐好。我們的父親會在地上用一大堆草點起火來,然後,把毛竹放在火上烤,看準火候與彎曲的程度停止燃燒。天啦,我們的父親竟然有著無數的絕活,他竟然可以做出很多很多我們意想不到的絕活兒來。
所以,不管什麽時候,我對我的父親都由衷地充滿了敬佩。
這是什麽樣的爸爸啊!
真是神一樣的爸爸!
我私下想,爸爸就是一所大學校。我不上學了,就是跟著父親,也能學到很多這個世界上最為新奇的事兒。
一般來說,爸爸結漁網的工程一旦開工,總是先由我們的母親依照我爸爸的吩咐從供銷社裏買回塑料繩子或者尼龍繩子,然後,我們的事兒就來了。父親會帶著我們放繩,就是將媽媽買回來的尼龍繩或塑料繩子一股股拆開,然後,又一股股地將搓得結結實實的繩股子放鬆,直放得蓬蓬鬆鬆的,然後,就一根一根地抽出股子中的線,再接著將這線繞到梭子上,接下來,就可以開始結漁網了。
放繩子的日子我們歡呼雀躍。在我們的屋西山,是一大片荒地和墳地。對了,這些墳地,其實就是我們祖上的。它們環成一個如筆架一樣的塋地。爸爸說,瞧見了沒,就像筆架,應著我們家,一代出一個先生。你們好好讀書,不定是誰能當上先生。
爸爸帶著我們放繩子時,那根繩子老長老長的,一直從我們的西山牆拖到大河邊。大河,就是那條蚌蜒河了。爸爸要我們用很重的鐵塊吊著繩子的一頭,另一頭我們死死地攥著不鬆手,這樣,這根繩子的股子,就被我們一股一股地分開了,力道也漸漸地鬆下來了,接著,經過我們反複搓撚,就會變得蓬蓬鬆鬆的。
爸爸說這就叫放陣。“陣”應該怎麽寫,我們到現在都不知道。但這裏的意思我知道,其實就是勁道,也就是擰勁。你想啊,這樣的繩子,其實是把一根根線擰到一起,然後,反反複複地搓揉,才終於有了勁道擰到了一起的。
我們折騰半天,最後也就隻能撚出兩三根線。但我們不在乎,日子是一大把一大把的,時間有的是。再弄一個半天,我們差不多就會將一股子線全都抽出來繞到板子上,要用的時候,就會頭上打一個結,繞到梭子上。
嘿,你根本想不到,我們的父親是那樣的手巧,我們家用的梭子全是他自己刻出來的。你很難相信,一個竹片兒,經他一鼓搗,就變成了一把漂亮的梭子。
我也是在這個時候知道塑料繩與尼龍繩的區別的。塑料繩的價格不會很高,但是,結不容易打牢,會很鬆,而尼龍線就不一樣了,結會結得非常牢,而且,也要比塑料線更結實,價格也要高出一大截子。怪不得當初我們的父親要我用塑料線學結漁網,他其實根本就沒有對我能結成一隻漁網抱過信心,他不相信心我會結出來,於是,就弄一點塑料線給我隨便整整。我果然就沒有能結出一隻漁網來。一來,我沒有這份耐心,二來,我總是覺得這種線非常鬆,我怎麽也沒法子結出三哥那樣的漁網來。
這件事對我打擊挺大。我們的父親,我們的三哥,後來經常拿這件事來開涮我。隻要我有什麽事又沒有做成,他們就會再提漁網的事,讓我非常慚愧,頭都抬不起來。
但我就是在那個時候心裏暗暗發誓,將來,我一定要做出個什麽事兒來給爸爸、媽媽和一家子人看看的,我不是他們所想的那種不能把事做到底做下去的人,不是那種半途而廢的人。
我們的父親還會做很多事,譬如,他會自己用鋸子、刨子、鑿子什麽的,鼓搗出一張椅子或板凳。我們大隊的木匠驚奇得不得了:“嘿,這個人,沒學過一天木匠,就會打桌椅了!”
這是真的,我們親眼所見,我們的父親替我們大隊的小學校長周森林家打了一張桌子,人家到現在還在用著哩。
對了,他還會用九宮格替人家把照片放大。隻要哪家老人過世,我們的父親就會接到一樁這樣的生意。
還有,說來你們不相信,我們這個大隊裏,第一個會打毛衣的,竟然就是我的父親。然後,我的父親把這門手藝教給了一些心靈手巧的婦女。而在這過程中,我們的父親說不定又有了些風花雪月的故事。書上說的,心靈手巧的男人,花頭精也特別多。花頭精特別多的男人,那事兒肯定特別多。
我一想到這裏,心裏就不是滋味。唉,我們的爸爸!唉,我們的媽媽!
其實,想起來,要是沒有大隊的那些事兒,我們的父親完全可以走另一條人生之路,譬如,他倒是可以滿不錯的開一個小作坊。
我到現在都不明白,他為什麽不在那時候到水廓鎮租個小門麵,開個小作坊什麽的。然後,把家裏的小日子拾掇得舒舒服服。不是說了嗎,荒年辰餓不死手藝人。一技壓身,你還擔心什麽呢?
說實在的,現在想起來,我們都要慚愧,都要臉紅。我們弟兄四個人,誰也沒有我們的爸爸那樣有著很多絕活在手上。
唉,我們的父親,何至於最後會落到那樣的結局,何至於會讓我們的媽媽落到那樣的境地。要是我,怎麽也得保護好自己的女人與孩子。
可憐的父親。他為什麽不把他所喜歡的、他能幹好的絕活撿一兩個在手上,然後,做到極致,做到讓別人羨慕嫉妒恨呢?
我真的想不明白。
我更加想不明白的是,我們的爸爸,似乎不想教我們從他那裏學點什麽。除了結漁網,以後他再也沒有教過我們什麽。
真的是不可思議的事。為什麽跟爸爸學兩手的事,竟然也這麽難呢?
為什麽每當我要跟父親學兩手,我的大哥就對我怒吼道,你省省心,下田幹活去!
到了這時,我就隻能跟著大哥下地幹活。
你也許不知道,在我的內心,最怕的竟然是我的大哥。
其實,大哥這時候已經不和我們一個家了,他已經分開另過日子了。我到現在都記得,為了分家,他聽著我們大嫂的話,在我們這個大家庭裏,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變著法兒想讓父母趕他們出門,逼他們分家。
其實,他是在逼父母與他分家。
可是,父母這個時候多麽需要他們留在這個大家庭裏。他們是結婚了,可是,接下來,我們的老二要找對象,要結婚,已經是到了刻不容緩的時刻了。二哥這時候已經快25歲了。這在農村,是一個非常危險的年齡。這個年齡如果還沒有談到未婚妻,接下來恐怕是要打光棍的了。
我到現在都搞不明白的是,大哥既然分開過日子了,為什麽又要來管我的事。
父親和母親也納悶,這個老大,想做什麽啊?他不是一向不朝北屋裏走的嗎?
對了,我忘了告訴你,大哥不斷地與我們的父母吵架,終於如願以償,全家搬到原來做廚房的南屋裏,然後,在南麵開了門,將原來的北門堵上,自己小家小戶地過自己的日子了。
我怕大哥,由來已久。
我到現在都記得一個小時候做的夢,夢見自己還睡在搖籃裏,還是個嬰兒。我在搖籃裏哭,大哥幫助媽媽搖著搖籃。媽媽則在遠處的燈光下煮著豬食,忙著家務。當我還在哭著要媽媽的時候,我的大哥大吼一聲:“別哭了!哭什麽哭!”
我立即停止了大哭。
而媽媽好像都沒有聽到搖籃這裏發生的事。
比我大正好十歲的大哥,比我們的爸爸對我更加威嚴,他不許我哭,也不許我笑,不許我看書,更不許動他的書。隻要動了他的東西,我將麵臨的將是他的死揍。他真的是在將往死裏揍。他下手特別狠,也特別痛。他打我的頭,抽我的耳刮子,拿棍子打我的腿子。
現在,我高中畢業了,但我骨子裏還是怕他。
而且,就算他分家了,我其實一直未將他看作不是我們這個家的人。
他是大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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