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偶爾會想起楊美霖
字數:4825 加入書籤
大哥跟我們分家於開了,可是,他仍然經常到我們這裏喊我去幫他幹活。有一次,他喊我幫他拿泥船。那時候,我剛剛從學校回來。那時候,我還沒有高中畢業。我剛剛放下書包,他就讓我到河裏幫他拿泥船,就是幫他撐著船,在河中心穩著船,他則在河裏往上罱泥。
我動作慢了一點,他大怒,拿著篙子向我橫著打過來。我怕被他打下河裏,便死死地抱著他抽過來的篙子。
我媽媽正好在河邊淘米,看到這一情景,傷心得哭了起來。我爸爸在岸上急得直跳,要老大不要出手,要老大停下來:“老大,你停手!老四才是個孩子,你不能對他這麽下手重!”
老大這才氣勢洶洶地扔下篙子。然後,罵我道:“你這個死沒出息的壞家夥,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已經幹了三年農活了。”
我什麽也不敢說。然後,就將船往岸邊撐去。船靠了岸,我就下了船。然後,我丟下一句話:“以後,你們家的事,不要再喊我做了。”
老大怒吼道:“什麽?什麽你家我家?不是一家嗎?你敢跟我說你們家我們家?我們不是一家?”
我爸爸接過話來說:“你不是已經分開了嗎?你經常喊老三、老四幫你家做這做那,你給過人家一口飯吃嗎?”
我爸爸接著又來了一句:“你不但沒給人家一口飯,還要打要罵的。你說說,你憑的哪門子?”
老大氣呼呼地上岸了:“好,你們如此絕情。他大嫂在家裏帶著小孩子,不能幫我拿泥船,你們就這樣對我。翻臉不認人了!”
老大說的是我大嫂要帶著我們的侄女方玲霞。說實在的,這個侄女,打小我就喜歡。她的名字都是我替她起的。這個侄女,我可是把她帶到三歲,我才去讀高中的。
我們的爸爸也生氣了:“老大,是你翻臉不認人。這裏人幫你做事,你還要打人家。你比過去萬惡的地主還狠啊!”
爸爸扭過頭,對我吼道:“老四,以後不允許他一喊你就去幫他幹活。你要弄清情況,他已經是分家於開的人,這個家,他不想作貢獻,你還幫他什麽?”
爸爸衝著老大的背影吼道:“我就知道你按的什麽心,你就是嫉妒你四弟讀了個高中,你就是眼紅他成績好,怕他有一天比你更有出息。你的那點小心眼,你以為我看不出來?見你的鬼!”
好了,這些事不提了。都過去了。都是陳年穀子爛芝麻。
好了,現在,我也是農民了,我現在跟著老大往田裏去了。
到了農場,我看到了我當天的分工,我在農藥組,老大在稻秧組。這下好了,分開了,他管不了我的事了。我不在他眼睛頭上了。
在無邊的漫長的農田勞作中,我偶爾會想到楊美霖。想起高中兩年這一段苦澀的單戀。
但我又清清楚楚地意識到,楊美霖遠去了,那個燦爛的楊美霖,那個美麗的楊美霖,那個紅彤彤的楊美霖,已經徹底淡出了我的生活圈子。我們現在已經是她是她,我是我。就像橋歸橋、路歸路一樣。
誰也不知道我在心底裏流了多少眼淚。
每天,我拖著疲憊的身子回來,真想澡都不洗就睡下去。
永遠是在第二天,在渾身的酸痛中醒來,然後,跟著隊長的喊工號子,在天還未亮的淩晨,踩著一路星光,去到場上,放場、趕場。
打穀場的河邊,永遠泊著前一天收豁上來的稻子,然後,第二天天不亮,開始和時間賽跑,將那些稻把挑到場上,然後,放場。
夏天的忙場這樣就算拉開了。
放場是把剛剛割下的稻子指揮全隊的社員打亂了鋪在場上,好讓牛套著石碾子滾呀碾啊的,啟場就是把那些已經滾過碾過的場子掀過來。這裏頭有講究,放場要亂,可是要亂得讓石滾子碰得著碾得到。這啟場要精,把草掀掉,可是稻子要留在場地上,這就不能像平常翻草的樣子了。叉子拿在手上,插進草中,提走來,不能立即扔出去,這草裏有成千上萬粒稻子哩。這時候要活活抖抖,還要聽,聽不到稻子掉下來的沙沙聲了,說明草裏沒有稻粒了,就可以放心地把草扔出去。糧食是浪費不得的。浪費錢財可以,就是不能浪費糧食。一顆糧食,三十八顆汗珠!老輩人總用這句話告訴晚輩。浪費糧食要遭天遣的。放場啟場,時間還要把握得好,放場要在下露水的時候放,這樣草跟草之間沒有空隙;啟場得在天亮前完工,得讓這一天的太陽一出來就能曬得到,這樣,到晚上才能及時將稻子曬得焦幹,這樣的稻子才能進倉。如果錯過一個時辰,就要錯過一個日腳,晚上就得派人在場上站崗。如果天氣架不住勢,到了夜裏,大風一刮,大雨一來,你喊誰幫你收場?那時候,糧食被風刮跑了被雨衝走了,收成是一回事,這肚子到哪裏討飯吃?
何況,還要提防有人偷糧。偷糧食的事時常發生。當然,偷糧食被抓住了是不得了的,要開現場批判會。基幹武裝民兵的槍托子保準會砸下來。不是沒有人嚐過。說了你不相信,偷糧食的常常是那些老實巴交的貧下中農。隊長也偷過。隊長偷自己生產隊裏的東西,輕車熟路,還不容易被人識破。遇上有人問,隻是說到場上去看看。背著口袋進莊,夜太深了不行,狗咬起來就麻煩了。有經驗的隊長總是在八點鍾新聞聯播的時候下手,進村的時候,找偏一點的巷子進莊,狗咬了也正常,誰家的狗那個時候還不咬人?不過隊長被人家偷的時候居多。隊長嘛,總比社員過得殷實些,家中值錢的比別人家的多。隊長方年坤,端午節前家裏就遭遇過小偷,煮的一鍋粽子,全都被偷了。第二天早上,一家人隻有老太太曉得。老太太夜裏睡不著,看見小偷的背影了。隊長家的四小夥一起床就要吃粽子,歡喜得要上天似的,往廚房裏跑,要揭鍋蓋時,老太太幽默地說,四小四小你別望,鍋裏隻剩下粽子湯。四小走過去一看,果真隻剩了粽子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太陽出來時,我們的啟場也趕巧全部完成。其實不是趕巧,其實就是掐準的。要讓這一天的第一縷陽光照射到剛剛從稻禾上被牛軲轆碾壓下來的稻粒上。我當然知道這是幾千看來,我們的農民用自己的生活提煉出來的方法與經驗。我沒有想到,我們的農民如此富有詩意,他們會用他們的莊稼和他們豐收的成果來迎接夏天的第一縷陽光。千真萬確,確實就是第一縷陽光。甚至連我都無數次地在打穀場上迎來過無數次第一縷陽光。
我是有福的。我曾經真真切切地看到陽光從地平線上升起,然後,第一縷陽光就照耀到我們的身上,照耀到我們的莊稼上。我曾經為此非常激動。我相信,我們的農民,也曾經像我這樣,像詩人一樣,麵對第一縷陽光激動不已。隻不過,現在我身邊的農民,早已經曆經過了無數個第一縷陽光的照耀,已經再也不需要激動了。
所以,千萬別相信有些作品中寫的收割機與脫粒機。稻子從稻束上打下來,完全不能用脫粒機來的。隻有麥子才能用脫粒機。我這是告訴你一些常識,告訴你怎麽識破一些作品中穿幫的細節。
稻子收完後,會有一段舒適的時光,田裏也好,打穀場上也好,會出現一段稀鬆而愉快的時光。這時候,男將們與女將們拉拉扯扯的事情就會出現了。隊長、會計調戲一下婦女的事情,也不是個什麽大不了的事。甚至被調戲的女人的男將站在一旁,微笑著看隊長與會計怎麽逗弄他的女人。
到了這種時候,像我這樣的少年和像我這個年齡的女孩子,是會裝著看不見這些打鬧場麵的,但內心卻跳得別別別的不行,會時不時地拿眼睛偷偷地觀察那些青澀少女。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會想起我的未來。
未來,我是個什麽人?我的未來在哪裏?
還在這打穀場上嗎?還與這些人在一起嗎?
不在這打穀場會在哪裏?不與這些人在一起,又與哪些人在一起?
我又想起楊美霖了。
天,這個楊美霖。在我讀高中的時候,我單戀著她;在我高中畢業的時候,我還癡癡地想著她。
看來,今生今世,是繞不開她了。
可是,現在,我又明明知道,我已經與她沒有關係了。我已經沒有半點可能能夠與她有交集,有接觸。我已經徹底地淡出了她的生活。她也已經徹底地淡出了我的生活。
真不明白為什麽要有這麽一次單戀。真不明白,明明是絕無可能,卻又一定要想著。
誰來告訴我這裏的奧秘。
夏天的晚上,大橋是上最熱鬧的。就那麽一條短短的橋,恨不得全村人都擠到上麵來。當然,河東和河南的人,是不會來這座橋上的。當然嘍真正到橋上來的人,其實是河東、河西橋兩邊的人家居多。一到夏天,人們就到橋上納涼,吹著河風,手搖著芭蕉扇,有的聽著河東的三得賢拉二胡,有的聽河西的老錫九講古。
我和國林也經常到橋上。我們坐在橋欄杆邊,有時候說著田裏的事,有時候說在學校裏的事。國林說他可能會複讀,家裏人已經同意了。問我怎麽樣?我難過得要哭,我哪裏敢想複讀的事。我哪裏敢想?真要提複讀,幾個哥哥肯定要把我摁進醋裏,蘸上一口吃了。
國林見我沒有出聲,就知道什麽情況了,便什麽也不說。我們默默地坐上一陣子,然後,站起來,都拍拍屁股上的灰塵,說聲再見,各回各家。
(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