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李夏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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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哥的婚事,就是這個時候泡湯的。

    徐紅的事把我爸爸打蕩回家了,直接導致的後果是,三哥與曹家的婚事也泡湯了。本來,都已經訂了親了,本來都已經訂了三年的親了,可是,突然之間,曹家來回話:“不談親事了。出了這樣的事,怎麽能結親啊?還不是被人家笑死?”

    可憐的三哥,一下子蔫了。

    跟著蔫下來的,是我。

    對了,忘了告訴你,這時候,也就是我高中畢業的時候,我們家早已經從村子中間也就是河東那幢富麗堂皇的地主莊院裏搬出來,搬到現在我們所住的兩間草屋裏。

    這兩幢草屋,南麵的一幢倒是新起的,本來是我們這個大家庭的廚房,連帶著給外婆一間小房間。給了老大五四一家。後麵的,是我們弟兄三人、我爸我媽和我外婆六個蜷縮在裏麵。沒有辦法,我們的父親與母親又在西麵搭了個小棚屋,夠擱上兩張床。我們的三哥一人占了一個門口的大床,我與二哥占了裏麵的一張不大不小的夠兩個人睡覺的床。

    我現在想起來都有點後怕。這間小棚屋,真就是小棚屋,牆也是草糊弄起來的。勉勉強強可以遮風擋雨。但要是地上鑽出個什麽來,譬如,蛇啊、老鼠啊什麽的,會把人嚇掉魂的。幸運的是,那麽多年,我們睡在裏麵,竟然從沒有遇見過什麽蛇啊、壁虎啊的。當然,總能碰上一些甲殼蟲、百腳、臊氣娘子什麽的。後來,是我強烈要求,我們的那張床回到了北屋裏,但也隻能擱在堂屋裏,也就是現在人們說的客廳裏。農家有什麽客廳?普通百姓家能有什麽客廳。所以,堂屋的西麵,我們的床就占了。

    我們的三哥其實這個時候是個名人了,他有很多書,全堆在他的床上。三哥因為要給縣裏的廣播站投稿,所以,要看很多書。每當廣播裏聽到方六一同誌的來稿時,我們的媽媽就非常高興,因為,第二天,我們就會接到公社放大站的通知:“請方六一同誌的家長或家屬來領稿費。請方六一同誌的家長或家屬來領稿費。”

    媽媽當然高興,這是何等風光的事。在家裏動動筆,錢就來了。天下有這樣的好事,能不高興?

    一筆稿費,總會有五元錢。那可是家裏一個月的開銷。

    三哥很快從失敗的訂婚中走了出來。說實在的,我們的三哥,對我父親為他做的這樁婚事一點兒感覺也沒有。事實上,這樁婚姻,竟然是我們的父親為了圓他與徐英的一段未了情而已。

    所以,我們的三哥很快就從這樁失敗的訂婚中走出來了。確實,這件事,事實上與他無關。何況,現在,他的身邊從來不缺女孩子。天天有女孩子圍繞在他身邊。特別夏天的晚上,納涼回家的女孩子,總是先要拐到我們家裏,去看看我們的三哥。她們嚷著,笑著,讓我們家充滿了久圍的快樂氣氛。我們的媽媽,隻要一看到三哥身邊有女孩子來了,就會非常主動地串門去,並且還連帶喊上我,讓我隨她一起去前麵張嬸家或東麵李媽家。

    我們的媽媽一點兒也不曉得我現在的內心,其實差不多完全絕望了。又哪裏有什麽心情跟著她出去串門。媽媽總是罵我不聽話,不懂道理。我是很多年後才明白媽媽的心思的。媽媽想著三哥早一點找到個人家說下親事,好了掉一樁心事。現在,二哥不管怎麽說已經定下了陳家遠房表姐了,三哥現在也是老大不小的了,高中畢業的三哥已經是二十歲擱在頭上了,再不找個人家,也很危險了。

    我很少跟媽媽出去串門。你想想吧,一個高中畢業生,跟媽媽出去串門,像哪門子話?我也不是十年前那個小屁孩,是媽媽的跟屁蟲。不是了。我現在心裏已經有一個女孩子了。

    我必須告訴你,在高中畢業之後,我差不多是絕望了。我沒有辦法。我已經差不多看到了我的一輩子的前途了,我將一輩子與土地打交道。我能有什麽辦法呢?

    我甚至會不如我的三哥。雖然我在讀書時代,無論從哪個角度講,我的成績都遠遠好於三哥。然而,三哥現在除了是我們縣裏廣播站裏的大作家,他還已經成了光榮的代課教師。他每一個月會為家裏帶來25元錢的收入。這在當時,已經是一個不得了的數字了。這是一筆大收入。為此,母親想方設法為他買來了一塊手表。我到現在都記得,是一塊走私表,是從香港弄過來的。天曉得我們的母親是從哪個渠道能夠從香港的手表販子裏搞到這一塊手表的。

    三哥經常戴著這一塊手表在人們的眼前晃動。我被這塊手表晃得心都快要碎了。

    我知道,現在,家裏全力以赴為了三哥。爸爸媽媽甚至有點不再管二哥的意思。

    我們的二哥確實在某一個時間裏所表現出的破罐子破摔的樣兒,是讓人失望讓人傷心的。現在,一切希望都在三哥身上。

    而我,則讓所有人都看不到希望。

    我自己也看不到希望。掰著腳指頭都能想到啊,是我們這個家越來越窮,越來越空,越來越不會有女孩子多朝你看一眼。做夢去吧,夢裏娶媳婦。

    我是突然想到李夏荷的。

    李夏荷現在怎麽樣了呢?

    說實在話,整個高中的兩年裏,我真的沒有拿正眼瞧過李夏荷一眼。李夏荷考高中竟然剛剛壓在分數線上。也就是說,她差點兒就成了一個可恥的落榜生。當然了,我們那年的初二班,全班50個人,最後也就考上了9個人。李夏荷就是老九。冠軍、亞軍,當然就是我與薑國林了。能考上就很不錯了,可是,我還是瞧不起李夏荷。這成績,怎麽就隻是勉勉強強地搭了線呢?有點丟人。

    讀初中的時候,有人曾說過:“李夏荷對方桂生很不錯啊。李夏荷將來是要嫁給方桂生的啊!”

    說實在的,我現在想起來,都覺得這隻是初中生之間開的玩笑。何況,隻有國林知道,我心裏哪裏會有李夏荷啊!那時候,我心裏已經滿滿地裝著了藕池的那個丫頭了。你說說,我的心裏既然已經是藕池的那個丫頭,又哪裏能裝進其他哪個丫頭呢?

    世界上竟然就有些事情是這樣的巧合。當我想起李夏荷的時候,李夏荷又在滿世界地找我,說是跟我借書看。

    我們九個同屆高中的同學,其實是很難湊天一起聊天什麽的。高中一畢業,就各奔東西了。我們九個人中,六男三女,實際上還是與上學時差不多,我們跟女同學有什麽話好說呢?你想說什麽?你能說什麽?

    無非是想好事兒才搭訕人家。這還不是一眼可以看穿的事?

    但李夏荷同學找我還真有事,她知道我手上有些書,便希望我拿出來,她想辦一個蒲塘大隊的圖書室,她想管這個圖書室。

    我一聽,喲,還真有些意思啊!後來國林告訴我:“李夏荷這是想要進大隊的班子,想要拿表現,她這是拿出一些成績,想先當上團支書哩!我看她是沒有這個指望的。那位置,還是有很多人想的。”

    哇,我一下子對李夏荷刮目相看了。這人,有想法啊!還想進入班子,想要求發展。真是人不可以貌相海水不可鬥量,我們這麽長時間同學,怎麽就一點兒也看不出來呢?

    我答應回家找找。既然是這樣的事,我於是說:“我找找,說不定找到幾本。而且,我們以後也可以有事沒事來圖書室坐坐。”

    說完我就想走。這事兒,離我還是遠了點。我現在最要緊的是,確實就是考慮我個人的前途與出路的問題。我有點後悔,我其實可以不上高中,好好地去學一門手藝,譬如,木工、瓦匠、鐵匠、銅匠……不管學什麽手藝,總比做一個落榜生要強啊!

    李夏荷的父親就是一個出色的木匠,而且,還是木瓦兩作,也就是說,他既能做木匠,又能做瓦匠。李夏荷的父親叫李誌高,是我們蒲塘裏出了名的人,不管哪家建房子,都會叫他來做相當於包工頭兒的人,然後,由他拉一幫人,幫人家把房子建好。李誌高一年真的會賺不少錢。

    你想想,這樣人家的女兒,我還能想什麽心事?她怎麽可能嫁給方桂生呢?

    想都不要想的。

    可是,我忽然之間覺得還是要想一想的。那個叫楊美霖的女孩子,人家的爸爸還是大隊一把手,我不是也想了嗎?隻不過,現在是完全落空了。既然完全落空了,我好歹也要替自己的未來想一想,我得找一個老婆,我得成個家,我不能混成一個二流子,一個光棍漢,那樣的話,才真叫丟人。

    當然,我得告訴你,我的心中已經沒有愛了。

    這是非常可怕的。也就是說,我現在對任何女孩子都打不起興趣來了。我心裏隻有楊美霖,你說說,這有什麽辦法。我是失戀了,但我心裏的楊美霖,她沒有走出去。她還在,認認真真地,執著地,占據著我的內心深處。

    這是實實在在的。我的愛全給了楊美霖。除了楊美霖,我真的不知道我還會愛誰。真的,在這個世界上,我隻會愛楊美霖,我不會愛其他女孩子了。真的不會愛了。

    就是不會愛了。

    不知道怎麽愛了。

    也不知道什麽是愛了。

    更不知道怎麽樣才算是愛了。

    但我也知道,人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既然楊美霖已經是過去時,已經翻篇兒了,為什麽不試李夏荷?有棗無棗打一竿,這總該是可以的。

    但我仍然知道,這與愛已經無關了。

    隻是為了將來能混上個老婆。總算不是那麽沒出息,連老婆也混不上。

    當然,李夏荷皮膚有點黑,臉蛋兒也不是我喜歡的那一種。但是,這個重要嗎?你能找上這樣的姑娘做老婆,還虧了你方芥舟,不,還虧了你方桂生不成?你看看你,你連叫方芥舟的可能都沒有了,你還想什麽?

    我在做自己的思想工作,我在說服自己接受李夏荷。我一點兒也沒有想到,這極有可能仍然是剃頭挑子一頭熱,是又一次偉大的單相思。

    可是,又怎麽樣呢?你暗戀了人家楊美霖,寫了那麽多情書給人家,人家連一句話也沒有給你,一次麵也沒有跟你見一見,你高中兩年,也就徒然地留下一個笑話,一個笑柄,一次失敗,一次恥辱。現在,如果再加上一次在李夏荷麵前的失敗,又能怎麽樣呢?

    隻是,我又想,這恐怕不好,因為,畢竟,我心裏還有楊美霖,我還沒有走出楊美霖給我造成的陰影空間。

    於是,我在就要離開大隊圖書室時,遲疑地、沒有底氣地跟李夏荷說:“夏荷,我——我——我想與你——見——見一次……”

    我下定了很大的決心,才終於吱吱唔唔、辭不達意地說出了這一句話。

    李夏荷似乎一下子明白了我話中的意思,臉騰地紅了。但她什麽也沒有說,便回轉身,然後,把門關上。

    我聽得出,那門,是輕輕地關上的。關門的人,心裏複雜極了。我一下子全聽出來了。

    而我,心跳得別別別的。

    我又想要哭了。

    本來,我以為,我已經與楊美霖有過那一場,不再會激動,不再會做夢,不再會耳熱心跳。

    可是,沒用。

    白搭。

    青春的血,是熱的。

    想冷都冷不下來。

    但是,卻不知道等待著我的將是什麽。

    李夏荷是把門關上了。我看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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