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閑的時候，日子就顯得寂寞而漫長。

    國林看來是一定要回學校去複讀的了，他哥哥，就是那個薑大狗，其實名字叫薑國棟，原諒我到現在才告訴你，薑國棟其實就是我們蒲塘學校的副校長。你說，薑國林有這樣的哥哥，他怎麽可能不繼續讀下去呢？

    和夏曉桐他們不一樣，薑國棟是老三屆，夏曉桐是小三屆。薑國棟實際上是想去考大學的，但是，遭到了全家人的反對：“考什麽考？孩子們考大學就是圖個工作，跳農門。你這副校長當得好好的，工作做得好好的，早就跳出了農門，還要考什麽大學？這不是脫褲子放屁，沒事找事兒嗎？”

    我就不同了。我隻能每天到生產隊裏幹活。農閑的日子，我也去場上幹活。曬曬稻子，翻翻草，黃豆收上來了，也得剝出來，曬幹淨了，好去做豆餅什麽的。倉庫裏的稻子也翻出來出出潮氣，不然，放到第二年就得發黴，不曬是不行的。還有，秧田裏得治蟲了，得打農藥，你方桂生是高中生，治蟲用哪種農藥，摻多少水，溶液的百分比是多少，不要人教，自然就會的，你不去誰去？

    看到了吧，我已經做好了紮根農村的一切準備。而且，你也看到了，生產隊長、會計、記工員他們，有什麽事竟然都來找我商量了。

    隊長甚至要我將團組織關係轉到大隊。隊長嘀咕道：“父親是父親，兒子是兒子，總不能父親出了點事，就不讓兒子發展。再說，桂生這小子多好啊，人見人愛。”

    方學坤說的什麽事，我當然知道，但我又隻能裝作不知道。

    天，滿打滿算，我才十七歲。

    還就是個孩子。

    你不聽到歌子裏唱的：

    十七歲那年的雨季

    我們有共同的期許

    也曾經緊緊擁抱在一起

    十七歲那年的雨季

    回憶起童年的點點滴滴

    卻發現成長已慢慢接近

    ……

    也曾經緊緊擁抱在一起。嗯，擁抱過。跟薑國林擁抱過，跟趙昌鑫擁抱過。可是，跟楊美霖，始終沒有能擁抱過。

    今生今世，還能不能擁抱？

    算了，不想她了。

    現在，考慮李夏荷同學吧！

    晚上，橋上的風特別地涼爽。我們又坐到了橋上，聽三得賢拉二胡，聽老錫九講古。

    這一天，月亮也特別爭氣，竟然掛得非常高，照得也非常亮。

    橋東突然有了點騷動。不知是誰在說：“村子南頭的姑娘怎麽也到這裏來了？”

    我一聽，什麽？村子南頭的姑娘？李夏荷就家在村子南頭啊！難道是她？難道她是想來找我的？

    我這麽一凝神，兩個南頭的姑娘的聲音果真就傳到了我的耳邊。一個是來喜子家的，一個是扣篩子家的。

    不，是三個。有李夏荷！

    三個姑娘穿著短袖衫飄過了大橋。大家都看傻了。天，哪家姑娘這麽膽大，竟然穿了短袖衫和裙子。這都太潮了，這都快要不要臉了。

    可是，不要臉的姑娘從我身邊經過的時候，也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我的膀子上竟然好像被輕輕地掐了一下，就像被蚊子叮了一下。可是，我知道，那其實不是蚊子叮咬，那是一個姑娘在用她的指甲跟我說話。

    我心裏一格登，頓時明白了，是李夏荷借這兩個姑娘做掩護，是來找我來了。

    橋上的人一下子議論起來：“這些姑娘是去哪裏啊？怎麽會往河西跑啊？”

    還有人立即恍然大悟似地：“嗬，對了，那個來喜子家的丫頭，是去她姐姐家哩。姐姐不是前年嫁給河西方洪林了嗎？”

    “小姨子看姐夫。有趣啊……”

    橋上便響起了一片笑聲。那片笑聲，帶著一種諱莫如深的意味，很讓人浮想聯翩的。

    我在她們飄過大橋後，裝模作樣地又呆了一番，然後，發宣告似的：“不早了，回家，洗洗睡，明天一早要上工……”

    我的心狂跳不已。我往家裏走去，我的直覺告訴我，李夏荷一定在我回家的路上等我。她一定在我遠房叔叔方得寶家的東山那裏等我，那裏是我叔爺爺的天井，那個天井沒有被關進圍牆。我們的叔爺爺，也沒有把天進圍起來。天井是一片泥地，天井裏還長著一棵苦楝樹。李夏荷一定在那棵苦楝樹下等我……

    果真，在我經過河濱的時候，李夏荷她們果然待在那棵樹下。一見到我，來喜子家的和扣篩子家的兩個丫頭竊竊地笑了，然後，就跟李夏荷說：“荷姐姐，我們先走了。你慢慢談啊！慢慢談……”

    “你慢慢談啊！慢慢談……”裏，有多少意味啊！

    那語氣裏有種股佻達與調笑，但完全是善意的。

    李夏荷輕輕地罵了一聲：“死丫頭，鬼丫頭！”便轉過臉來看著我。

    那樣近！

    我第一次那近地麵對一個女孩子。我能聞得出李夏荷身上飄散出的淡淡的香味。我被這香味縈繞著，我在這香味中陶醉了。

    我沒有跟李夏荷說話，我隻聽得見我的心跳，想壓都壓不住。

    我的手和我的心一樣，也不再聽我的話了，它一下子就伸了出去，抓住了李夏荷的手。

    還用說嗎？李夏荷就是來找我的。她就是來和我談戀愛的。她就是來向我表白的，不，她是來聽我表白的。她知道，那天，我還沒有把話說完全，還沒有把話說明白。

    李夏荷順從地將手交給了我。天，李夏荷的手，是那樣的柔軟、嬌嫩……

    我把李夏荷的手放在了我的胸前，我是想讓李夏荷壓住我的心跳的，可是，這一來，倒成了我讓她感受我的心跳了。

    “桂生，你聽我說，在這裏不妥……”

    我沒有聽清李夏荷在說什麽。

    李夏荷於是又重複著說了一遍：“桂生，你聽我說，在這裏不妥。”

    語氣是那樣的輕柔，那樣的柔美。我都快醉了。我什麽時候聽過楊美霖這樣輕輕地說過話？楊美霖怎麽可能會這樣跟我說話。

    我猛地一想，是啊，不妥，在這裏，實在不妥。

    於是，我拉著李夏荷的手，往我家那裏快步跑去。李夏荷也身輕如風，一路跟著我，一直跟到了我們家西山的那一叢小樹林裏。

    我們都走得直喘氣，我們都聽見了對方的心跳。

    我似乎是早就想好了似的把李夏荷帶到了那一叢小樹林裏，然後，我們在那個空地裏坐下來。

    然後，我就傻傻地借著月光，盯著李夏荷的臉，看著。

    我們很久很久都沒有作聲。

    我不敢說話。

    我也不知道我該說什麽。

    但我知道，李夏荷顯然已經知道了我說什麽了。

    第一次，真的是第一次，第一次跟一個女孩子在一起，第一次與一個女孩子沒有相期但卻真真實實地有了一次美妙的約會。

    天，我太幸運了。

    人生隻要有這樣的一次幸福，就算其他一切都輸得一敗塗地，也值了。難道不是嗎？

    顯然，李夏荷同學也是第一次與男生私下相會。她和我一樣，我們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我們隻是緊緊地攥住對方的手，直攥得手心裏全是汗，都不曉得放鬆。

    後來，我們……

    我感受得到她的粗重而急促的呼吸，，我甚至能感受到她的門牙。我看見過她的門牙。她的門牙小小的，翹翹的，很調皮，很可愛的樣子。

    接著，我就……

    我不想鬆開。

    我感覺到李夏荷也沒有鬆開我的意思。

    我們就這樣……

    靜靜地……

    時間停止了，風停止了，夏季停止了，世界全都停止了。

    隻有我們兩個人存在著。

    我們像在一種飛流中向前飛越，我們飛越了高山，我們飛越了長河，我們飛越了我們的初中時代，我們飛越了我們的高中時代。我們現在真的飛在高空，我們在高空飛翔，我們在鳥瞰著地上相依相擁的兩個青年，我們在高空盤旋，我們看見世界在圍繞著這兩個青年在旋轉。

    我第一次真正地體會到了戀愛的感覺。

    沒錯，這就是戀愛的感覺。

    沒錯，這就是戀愛的味道。

    沒錯，這就是戀愛的境界。

    我恍惚間發現我擁著的是楊美霖。

    我的心偶然間一疼痛便又回到了現實，我知道我擁著的是李夏荷。

    是的，是李夏荷。

    我感覺到了她的……滾燙的皮膚，我也感覺到了她的……身體的起伏。

    李夏荷也感覺到了我滾燙的皮膚，感覺到了我的堅硬與衝動。

    但我們都沒有退讓。我們抱得更緊了。

    我們好久好久才鬆開。我們一點兒都不知道天早就不早了，橋上的人都已經散了。我把李夏荷送到了橋邊，我把李夏荷送到了橋東。我們相約，我們明天晚上，在老地方見。

    我們同時說：“我愛你！”

    ……

    第二天晚上，我們如約相會了。

    第三天晚上，我們還是在老地方見麵了。

    糟糕的是，這時候，整個蒲塘裏都哄抬了起來，不得了，不得了，方桂生跟李夏荷談戀愛了！方桂生跟李夏荷談戀愛了！

    方桂生跟李夏荷談戀愛了！

    方桂生跟李夏荷談戀愛了！

    方桂生跟李夏荷談戀愛了！

    方桂生跟李夏荷談戀愛了！

    方桂生跟李夏荷談戀愛了！

    方桂生跟李夏荷談戀愛了！

    ……

    真的像爆炸了一樣。

    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了一件大事：方桂生跟李夏荷談戀愛了！

    我做夢都沒有想到，我就這樣成為了別人的議論的中心，是人們嘴裏的一個人物，是一件大事的當事人。

    不過，也難怪，李夏荷每天晚上要從那橋上經過。

    每當她從橋上經過時，她的身後都會響起口哨聲與哄笑聲。

    還有人陰陽怪氣地說：“是去找人家方桂生的吧？”

    “不！”立即會有一個聲音，同樣陰樣怪氣地說道：“哪裏是去找方桂生的，明明是去找我們的方芥舟的！”

    “去去去！什麽你們的方芥舟，明明是——我的方芥舟！”

    最後這一句“我的方芥舟”由一個小青年嘴裏說出來，偏偏又是模仿著李夏荷的語氣，實在效果達到了非常好的地步，這時候，橋上的笑聲就會響成一片，停都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很自然的是，這事兒，很快會被我們的父親和母親知道。

    我這時才覺得這是一件事情。雖然，我們已經高中畢業了，但是，我們其實才十七歲還不到。如果真的要談下去，談到談婚論嫁的時候，還要經過漫長的五六年的時間。

    而這個時候，我們的二哥也才剛剛定下親事，我們的三哥剛剛被解除了婚約。

    而且，我顯然不可能在這樣的年齡結婚。不管怎麽說，從哪個角度講，都不可能。

    我們的父母一定會非常生氣。

    我突然發現我有點傻裏傻氣的。一直是傻裏傻氣的。整個高中都是傻裏傻氣的。為什麽？為什麽要愛楊美霖？為什麽要為單戀楊美霖付出那麽多時間？有意義嗎？有價值嗎？

    我是突然之間對我產生了懷疑與質疑？

    我這是在幹什麽？

    我這樣做，對得起誰？爸爸、媽媽、還有趙翰之老師？

    方芥舟啊，你讓愛你的人失望之至了。

    你這純粹就是早戀！

    你高中畢業談戀愛都是早戀，何況你在讀高中期間就成天想這事兒那事兒的。你真的是浪費了大好的青春了！

    當然，我偶爾也在想，我就是不浪費青春，這樣的青春，又能做什麽呢？

    如果一條規定讓你隻能考中專而不能參加高考，這樣的青春又有什麽意義與價值呢？

    煩！

    不去想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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