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會經常去到國林家院子裏乘涼。

    我是在國林家的院子裏遇上方曉蘭的。

    方曉蘭是我們下一屆的初中畢業生，她也沒有能考上高中。現在，她已經在生產隊裏做了三年農活了。

    當然了，現在，我與方曉蘭也沒有什麽不同，現在，我也已經在生產隊裏做農活了。

    碰巧得很，我們在一個生產隊。我們經常在同一個農場上相遇。我們在每天分工的場頭，都會碰上麵。她黝黑的麵龐上，一直掛著笑容。她對所有人都非常熱情。這個美麗的農村丫頭，到現在都沒有說婆家。聽說，也會非常挑。看不上眼的，她是堅決不允許男方來這裏相親的。

    坦率說，我從來沒有對方曉蘭有過什麽想法，我從來都把她當作一個本家妹妹。每一天，她和很多婦女、大姑娘在農場上會合，從生產隊長那裏領到任務，要麽插秧，要麽拿船，要麽采菱，要麽治蟲，等等。我們小夥子，跟她們的任務大不相同了，我們要麽挑秧，要麽挑把，要麽蓐草，要麽罱泥，再不就是挖墒。隻是有時候，我們會在治蟲的時候碰到，或者，農活少了的時候，會在農場上碰到。如果這一天想混幾個工分了，大家就都到場頭，跟生產隊長要點農活，譬如，翻草了、曬稻了、揚場啦什麽的。

    農閑的時候，真的就覺得日子一大把一大把的。你知道的，農活嘛，也就農忙時節多了點，放在平常，也就那麽點事值得你拾掇拾掇。你想想，這樣的時候，我為什麽不好好考慮多看幾本書，多寫點東西呢？你也看到了，我的哥哥們，一直都是在讀書的。他們讀的可多了，也隻有三哥六一會想起來寫點東西給廣播站換點稿費。不過，我說過，我是瞧不起三哥那種小打小鬧的方式的。要是我，肯定要寫就寫大部頭。

    國林的妹妹薑國琴與方曉蘭是好朋友，她們經常在一起嘰嘰喳喳的，像兩隻快樂的小麻雀一樣。

    這一天，我們不知道什麽原因開起了書場，是聽國林的哥哥講包公。我們坐在一旁靜靜地聽。

    我當然是聽過若幹個包公的故事了，但我不想插話。我隻是靜靜地坐著。

    我是突然發現方曉蘭挨著我坐的。

    方曉蘭的身上散發出一陣陣幽幽的香氣。乍一聞，你還真聞不到那種香氣，然而，晚風輕拂之時，那種幽香便似有若無地往你的鼻子裏鑽，讓人特別享受。

    你相信不，每一個男人，每一個男孩子，都有一段特別癡迷女孩子的時光。在這種時候，女孩子的一縷眼波，一絲清香，都會把一個少年打倒。

    我承認，在那一刹那，方曉蘭將我打倒了。

    在李夏荷像狐仙一樣消失之後，在我苦等著李夏荷而李夏荷始終不出現的日子裏，我對女孩子的想象、渴念，到了如癡如醉的程度。我沒辦法控製自己。然而，這樣的事情，我又實在難以啟齒。隻有一次，媽媽偷偷地問我：“你是不是非常想夏荷姑娘，要不要媽媽替你去喊？”我沒有讓，我不想讓媽媽出麵，我更不想讓我媽媽丟臉。雖然我知道，媽媽如果出麵，也許，是能夠將有些事情扳回的。

    但媽媽是何等尊貴的人？我怎麽能讓媽媽去低聲下氣地求人呢？

    我一直在像聽故事一樣聽人說起我媽媽是一個大城市的人。這一點我是知道的。媽媽一直不說蒲塘裏的話。媽媽說著說著就會扯出自己的方言。可是，我又實在無法知道那是什麽地方的語言。

    媽媽的身世是一個謎。

    每當我們弟兄幾個問及媽媽的娘家時，我們的外婆，我們的父母，像約好了似的，一律緘口不言了。

    我怎麽能讓媽媽屈尊去求李夏荷呢？我寧可打一輩子光棍，也不可能要媽媽去求李夏荷。

    我還有個堅定的想法，我二哥也才定了親事，他都二十幾歲了，我忙啥呢？我倒不信，像我方芥舟，這一輩子找不上個老婆。就算我找不上楊美霖那麽漂亮美麗的，我還能找不到一個通情達理的？老婆孩子熱炕頭，薄田醜妻家中寶。總能找到的。急什麽。大丈夫何患無妻？

    所以，還好，方曉蘭坐在我身邊時，我雖然被她的香氣迷住了，但我還是穩住了自己的心性。我不可以再向一個女孩子示好，我不可以再在一個女孩子這裏跌一個跟頭。總不能揀到籃子裏的都是個菜吧？沒到那個貧不擇妻的程度。沒有，遠遠沒有。

    雖然，我沒有等到李夏荷的明確的表示，但我相信，她不至於那麽無情、絕情。一定是有什麽原因把她絆住了。我想象得出，一定是李誌高那個狗頭把他的女兒囚禁起來了，他一定威脅自己的女兒：“不準跟方家老四來往，那小子，生在那樣的家庭，還能有什麽出息，你嫁過去，還不是把我們李家的臉都丟盡了？”我相信李夏荷，我要相信李夏荷，她現在隻不過是沉了一個猛子在水裏，她馬上終究是要浮出水麵的。

    故事竟然在我的走神中結束了。薑國棟副校長有點興味索然，因為今天的故事會，有人沒有認真聽講，沒有專注於他的講述。於是，他就拍拍屁股走人了，留下我們幾個人又湖天海地地亂吹起來。

    我是無意中講起我二哥不允許我點燈複習的事的。薑國棟這才來了神，耳朵伸過來時，腳也伸過來了，嘴也伸過來了：

    “我說桂生你這孩子，你不如天天到我們家來，我們家國林正好可以跟你一起複習功課啊！”

    我說國林這小子是上輩子修得來的福。你看啊，我們的國棟哥哥，做了副校長了，都成家立業了，孩子都有了兩個了，可是，一直不想著分家，掙來的錢，全都上交到爸爸媽媽手上養家。國林的上學根本就不是個事兒。妹妹國琴，現在正在讀初中。一家子和和睦睦，快快樂樂，一點兒不像我們家那樣雞爭鴨鬥的。我真的非常羨慕國林這一家子。

    國林的母親也興奮地說：“真是的，還有比這更好的事？你就不要在家裏點燈了，到我們家來，哪怕睡在我們家，就跟國林一張床。你們同學，就要像弟兄們一樣相處。你們家老二也真是不懂事，學習不是好事嗎？哪有這樣的哥哥的，還限製孩子看書學習？”

    我說，：“我不怪我二哥。是我們家窮，買不起火油。”

    “那才要多點錢？”

    “唉，”我說，“不講了。我有辦法的。也不能天天待在你們家。再說，我還不最後決定去不去學校複習。去學校複習，又得花一大筆錢。家裏人斷斷不允許的。”

    薑家人齊齊地歎了口氣，沒有人接我的話。

    他們知道，我也知道，火油確實沒有多少錢，是後麵需要的開銷實在太大。我已經沒有理由再去複讀了。我已經高中畢業了，我還能提什麽要求？

    大哥隻讀到小學畢業，二哥隻讀到初中畢業。

    三哥與我一樣高中畢業，可是，現在已經找到一份不錯的事，在蒲塘小學做起了代課老師，一個月可以拿到12塊錢貼補家用，我呢？成了一個吃閑飯的，而且，還要耗去家裏的錢，沒有人會答應的。

    乘涼結束後，我走出了薑家的院子。我手中拿著芭蕉扇，一邊拍打著蚊蟲，一邊往家裏走。

    薑家在我們家的西南邊，我們家離薑家不遠，從薑家的高墩子上走下來，走過幾條小巷子，然後，再穿過一條小土路，便是大哥家了。從大哥家東邊繞過去，就到我們家了。

    我是在就要踏上那條小土路時被方曉蘭叫住的。我沒有想到曉蘭一直靜悄悄地跟在我後麵。

    “桂生哥哥，我有話跟你說。”

    我回過頭，看著方曉蘭，問：“曉蘭，什麽事？”

    “我聽說李夏荷是不是不理你了？”

    我說：“你也知道這個啊？”

    “知道，村子裏的人都說咯翻了天了。哪個不曉得啊！”

    我的心裏猛地一咯噔。天，村子裏的人全都曉得了？這下好了，麵子塌得太大了。唉，我怎麽會就這樣翻了船了。這成了什麽了。

    我歎了口氣。

    方曉蘭馬上安慰我說：“桂生哥，你不要傷心啊！我們聽說了，其實是李誌高不允許。李夏荷被關了三天了。這樣，我明天替你送個信過去，怎麽樣？”

    我仿佛看到了黑暗中方曉蘭調皮地睒著雙眼，嘴角微微地撇起來，狡黠而得意地看著我，問。

    我一聽，來勁了：

    “好啊！有你幫忙，那就太好了！”

    我突然間覺得曉蘭幫我送信是最穩妥的。國林還沒有那麽穩妥。國林畢竟是個男的，目標太大太惹眼了。方曉蘭如果出入李夏荷家裏，誰又能想到方曉蘭是去幹什麽的呢？

    “那就說定了，明天我來你家取信。等我喲！”

    我說：“好，那就有勞你了，妹妹。”

    說完我就轉過身往回走。

    可是，我又被方曉蘭喊住了：

    “哥，我聽說你沒有火油，這樣，我明天從家裏偷偷地拿一盞燈出來，就由你一個人用。你不管在哪裏用，你家裏的人不是管不著了嗎？四哥哥，你一年四季要用多少火油，我都替你包了。你知道我，我掐辮子可快了，我一天就可以掐出兩個餅子，都能賣到五毛錢了。我以後掐辮子的錢都留給你買火油。”

    我刹那間淚奔了。天，這哪裏對哪裏了？人家方曉蘭都有這樣的好心腸，可是，為什麽我的哥哥們，卻要對我這樣？而我的父親，又對此保持沉默？

    不過，我沒有讓方曉蘭看到。我隻是嘴上說：“謝謝，謝謝，你不要為我操心，真的。我有辦法，我有辦法。”

    但是，我沒有來得及說完，就飛快地往回家跑家去。

    我實在不敢領受方曉蘭的這份情意。

    我憑什麽啊？我才是哪根蔥啊？

    我想好了，大不了就到國林家去看書。我也曉得，國林家的人其實也喜歡我，他們知道我成績好，一直希望我能真正幫到國林。

    我這才想起，整個高中時代，我們的國林，成績真的不怎麽樣，從來沒有進過班級前十。我也真不明白，他怎麽就進不了前十的。說實在的，進不了班級前十的人，別說考大學，就是想考個中專都難得上了天。

    可是，人家就有這樣的能耐，家裏能幫他，一門心思想讓他去考大學，考得上考不上，再說！

    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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