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方師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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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校長高高的個子,長長的臉,因為戴著一副近視眼鏡而顯得非常勻稱、體麵。他穿著白色的短袖衫,是一種夏布短袖衫,戴著金表,手裏搖著紙扇。這個方圓幾十公裏以內都非常有名的人,他的聲望蓋過了鄉長與鎮長。現在,他就坐在我們家門前。
我刹那間覺得我們家的那座茅屋閃閃發光。沒錯,孟校長與張老師的到來,真的使我們家蓬蓽生輝。是的,蓬蓽生輝。
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到這個成語是那麽絢爛多姿、華光四射。
把桌子搬到屋外的樹蔭,我一看就知道,這是我媽媽的點子。我們家裏,是不能讓客人坐進去的。客人往哪裏坐都不合適。現在,我們二哥的床就擱在明間裏,明間裏再放一張大桌子,一張家神櫃。客人怎麽坐下來呢?客人們當然沒有龐大的身軀,客人們是完全可以坐下來的,隻是,那張木架子床太礙眼了,怎麽看都不合適。
但我們家已經再沒有地方可以擱下我家二哥睡的這張床了。
自從他與三哥幹了一架,他就再也不肯與他一起睡在小西屋裏了。他說了,他與老三不共戴天、勢不兩立。
但是,他的床搬到明間以後,我們家就沒法子再去接待任何客人了。
客人確實是來勸爸爸、媽媽讓方芥舟同學去複讀的。我們的校長與老師告訴我爸爸和我媽媽:“方芥舟同學雖然上一年是考的中專,雖然沒有考取,但方芥舟同學的成績已經快接近分數線了,而且,語文單科和數學單科成績都非常高,縣裏的文教局也特別重視,特地下達了指示給水廓中學,讓水廓中學務必請方芥舟同學繼續回校複習,爭取來年考取好的大學,為學校爭光,也為全縣的教育爭光。”
我媽媽笑了,我媽媽說:“我也不懂什麽中專、大學,隻曉得考上了就好,隻曉得考上了成了吃國家糧的人就好了。”
可是,我媽媽很快就開始倒苦水了:“我們家很難啊!他爸爸,你們可能也曉得的,其實就是攤上了點事,大隊裏做得出,就把這個當過兵打過仗的人給擱下來了,至今待在家裏,沒有一分錢的收入,我哩,好,一直抱著病,都二十多年了,也不見好。又哪裏能擠得出錢來供這孩子複習呢?我都快愁死了!我也希望這孩子能把個書讀出點名堂來,可是,家裏沒錢,這怕是難啊!”
孟校長連忙笑了,他叫我媽媽是方師娘:“方夫人,方夫人啊,方師娘哎,你放心,方芥舟同學的學費,學校減免了,方芥舟同學的吃與住,也都由學校包了。你們盡管放心。我們就這樣說定了,開學,就請方芥舟同學準時去報到。”
說完,孟校長轉過身來,對我說:“方芥舟同學,聽到沒有?現在,你在家裏,幹點農活也不妨,但別出死力氣,留點勁,抓點時間再看看書。你是很有希望的。我聽張老師講過你不少事,也聽你的趙翰之老師講過你的數學天賦。你的語文是我教的,我是太有數了。不瞞你講啊,我教了這麽多年書,還沒有碰到像你這麽出色的學生,語文成績一直遙遙領先,往屆生也趕不上你。我也很想知道,你是怎麽學的。”
我們的孟校長又回過身,對著一直沉默不言的我父親講了:“老方啊,你真是不簡單啊!家學淵源!方芥舟同學的語文,跟你,跟他爺爺,應該有得一比,有得一拚。我說這樣的話,你還別介意。我告訴你,放眼長遠,這方圓幾十裏的水廓,今後,方芥舟一定是個人物。”
我們的爸爸聽得眼睛都睜大了許多。我當然也不太相信孟校長的話。孟校長喜歡把話往大處說,我們學生也都知道。所以,我也就沒有把孟校長這樣的話當作什麽重要的話。不過,孟校長的話,聽著舒服。
孟校長說完,就站起來要走人了。我們的媽媽和爸爸要留中飯,孟校長已經搖著紙扇走出老遠了,張世存跟我們講,不客氣了,大隊那裏已經安排蒲塘學校接待了,哪能勞動你們的大駕!
媽媽連忙拉過我,一起去送校長與老師。
送完校長與老師回來,我們的父親還一直站在門口翹望著。
我媽媽罵了他一句:“撐著幹什麽?還不把桌子搬回家?你看看你,現在能做個什麽?陪客人不能陪了,送客人不能送嗎?”
是的,自從出了事後,我們的父親就很少說話了。在家裏,在外麵,都不太說話。他甚至都不太出門了,隻在家裏埋著頭做事,結漁網,栽樹,侍弄小魚塘,家前屋後種點菜,他還買了一本《怎樣養鵝》的書,在家裏養了一群鵝。
我們的父親身上,再也看不到他那種在一九四六年出去當兵的人的風采了。
媽媽說得對,像他這樣的出身,怎麽也會混個一官半職,至少把個家小弄得體體麵麵,走出去有個人樣的。可現在,我們全家人都不太敢往外走了。
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我秋天到來的時候回學校複習。媽媽驕傲地逢人就說,這方圓幾十裏,有哪家小孩子能像我們家小四子這樣,竟然要校長與老師上門來請過去上學,不要學費,吃住都包了。你們說說,有哪家小孩子有這樣的體麵?
媽媽開心的原因還有,孟校長叫了她方夫人、方師娘。
媽媽已經多少年與這些體麵的稱呼不聯係在一起了。用她自己的話說,還是當初剛剛跟父親一起從江城回來時,人家這樣叫過她。“那時候,你說說,那時候,家裏多好,有得吃,有得穿,有一份非常體麵的工作,是棉花加工廠的廠長,是光榮的轉業軍人,是幹部身份。現在呢?”我媽媽經常氣憤地對爸爸說,“就是你,作,作,把自己作成這樣!你現在是什麽?你現在什麽都不是了!你怎麽這樣的啊,你怎麽也不為兒女想想,也不為你老婆我想想……”
說著說著,就要哭下來。
而我們的父親每當我母親痛罵他的時候,他就默默地背轉身,然後,默默地走開。什麽話也不說。
毫無疑問,我幫助我們家扳回了一些麵子。因為,接下來的事,是我們的父親、母親和幾個哥哥都沒有想到的,是由於我,而讓我們家在蒲塘裏又有了聲音,能夠讓人正眼瞧上幾眼了……
那就是,我爸爸的工作有了著落,蚌蜒河要增設一個渡口,就在我們家屋後,就讓我父親擺渡。每一個過河的人,規定了船資是5分錢。同大隊的社員過河到對岸田裏勞動不收費。
這可把我們的父親快樂壞了。他其實一直在想著如果能在屋後擺渡,也是相當不錯的事情。但是,沒有上麵的同意,你做了,又會帶來麻煩。但現在,孟校長出麵,請大隊給予照顧,總得讓人家方德麟這樣一個打過仗的老兵有個安身立命的營生。這樣擱著不太好。說出去的話,蒲塘裏的幹部也沒有麵子的。於是,很快便有人來征求我父親的意見,看看在擺渡、去果園裏、做大隊的傳達等幾件活裏挑一個。後來,父母一商量,還是擺渡吧,錢來得快,也看得見。而且,父親這樣一來還可以在家裏繼續做點他的養雞養鴨什麽的,隻要渡口有人喊,我們就立即出來放人過河就是。
全家人都能玩船,三哥戴著瓶底厚的眼鏡,但隻要從學校裏一下班,或者在星期天,他也能擺渡,二哥農閑時,玩擺渡這樣的小船更是不在話下。就連我也能擺渡送人家過河或是把人家從河對岸接過來。
錢不要上交大隊,但渡船大隊也不提供,得自己辦一條小船。為確保我們的收入,大隊將西邊的渡口封了。原來擺渡的那家人家,一直吵到我們家門上,但也沒有吵出結果。我們的母親眼淚一把鼻涕一把,把人家說走了。
我們的爸爸和我們的媽媽偷偷地計算過,每天下來,這來來往往的行人,可以讓我們家有好幾塊錢的收入,有時候,一天甚至會有十來塊,這樣一來,一個月,就有很多,有時候會有一百多塊錢的收入,有時候甚至會超過一百塊錢的收入。
這是相當可觀的數字了。你要知道,那時候,一個光榮的人民教師,工資也就27塊錢,老教師也才能拿上51塊錢。
唉,不談了,我們的父親隻要一談到這事,心裏就懊喪得不行,他解放初期,以營級幹部的標準,已經能拿到每一個月六十一塊半了。他一直說啊,供給製的時候就不談了,供給製結束後,他的工資級別是六十一塊半。可是,現在……
現在,我們家終於可以過幾天好日子了,父親每天都會將每一筆收入記下來,記在一本本子上。那本本子就隨他放在渡船上。
更讓人意想不到的事情是,我們的姐姐終於上門了,上門來喊叫我們的媽媽“媽媽”了。媽媽想了一輩子女兒,在我後麵,媽媽終於生了個女兒,可是,我那個小妹妹,不到兩歲的時候,還是走了。妹妹的夭折,讓媽媽傷心了一輩子。
在我媽媽生下我妹妹之前,是在生下我二哥不久,我媽媽也曾有過一個女兒,就是我們的老支書金學民的女兒,金學民的妻子生下女兒後,竟然大出血,不治而亡。金學民一個男子漢,一點兒章程也沒有了,這孩子剛剛生下來,可怎麽辦呢?最後,有人提醒他:“副支書方德麟的老婆剛剛生了個男孩子,奶水很旺,趕快把你女兒送去讓德麟家領養啊!”
金學民這才如夢初醒一般,抱著女兒,來到我們家,撲通一下,對著我媽媽就跪了下來:“求素素啦,求素素幫我收下這個孩子,大恩大德,我沒世不忘!”
和我二哥一般大的姐姐,23歲的姐姐,方若曦,漂漂亮亮的方若曦,滿身香氣的方若曦,就這樣,在時隔二十年後,終於又回到我媽媽的身邊,一來,就跪在了我媽媽的身邊,抱著媽媽叫媽媽了。
我媽媽的淚一下子就崩了出來。二十年來,就算是在外麵遇著了方若曦,方若曦都沒有叫我媽媽一聲。
我們也不怪方若曦的。因為,我們也聽說了,金學民家裏的人,從來沒有人告訴她養母是叫盧素素的,是那個城裏下來的女人。後來,她長大成人了,隱隱約約地知道了自己的生世,可是,又似乎不太好意思。這樣一來,就把認母這件事給擱下來了。現在,金學民下台了,到公社的農修廠做廠長了,我父親也被方國強擺了一道,也回家了,這種情形下,原來在蒲塘學校做校長現在在水廓中心小學做校長的周森林,在一次開會時遇到了金學民,便提醒金學民,該讓女兒回到養母那裏認親,做人,還是要地道,而且,盧素素那個女人,實在太可憐了。
說起來真的可憐。我聽說了,當初,我爸我媽他們從江城回來時,我大哥才剛出生,那真是非常風光的,但隻有周家才能攀得上我們說話。周校長,就是我們小學大蘇先生的男人。我們學校有兩個蘇先生,你肯定還記得吧?大蘇先生,小蘇先生。這兩個女教師,其實是姐妹倆,她們都在我們蒲塘小學做老師。這兩個女老師,那是非常體麵非常高雅的。
蒲塘裏誰都知道,其實我們家與周家是幹親。當初,我們家從江城回老家後,周家立即就與我們認了幹親,我大哥叫周校長和蘇先生幹爸、幹媽,周校長家的大兒子周建國,叫我爸我媽是幹爸、幹媽。
可是,後來,竟然就慢慢地不來往了。慢慢地,就像這一場人生從來就沒有出現過,那些人從來就沒有來過。
我們也知道為什麽不來往了。但是,我們都沒有說破。在外麵遇上了,我們還會叫周校長幹爸,叫蘇先生幹媽,隻有在人多的場合,我們才規規矩矩地叫周校長、蘇先生。
說起來,全是痛。
而且,各家有各家的痛。周家這麽多年,也是那麽不容易。那一年,周校長把大兒子,也就是我爸爸我媽媽真正的幹兒子周建國,竟然去做了七隊的場長,想想啊,一個剛剛高中畢業的兒子,一個有著大好前途的周建國,就是為了想要貧下中農推薦上大學,去做了生產隊的場長,可是,竟然就活生生地被累死了……
人生失意無南北啊!
我那點痛,挺挺就會過去。未來還很長,未來還有很多種可能。
看看,我在那樣的年齡,就已經悟出了很多人生的道理。真不明白楊美霖為什麽那麽一根筋地不理我,也真不明白李夏荷為什麽就那樣突然消逝……(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