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父親還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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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我爸和我媽當年的風光,我是零零星星地聽說過幾次的。但直到我們的孟校長和張老師來過以後,我們的得寶叔才真真正正地跟把我爸爸我媽媽他們回老家的那一段講給了我聽:“那家夥,那風光,我是出世以來沒有看到過。我是親眼所見啦,桂生啊,你將來要是有你爸爸一半風光,那你也是人尖上的人啦。別說找老婆了,你真要有你爸爸一半風光,後麵追你的女孩子,最起碼排成一長串!”
“我不信。”我說。
我這樣說,其實是想讓得寶叔描述給我聽聽。我很多次要爸爸媽媽告訴我,他們都不肯告訴我。
“你這孩子,我還能騙你?那一天,看到的人多了去了,你要不信,問問你家自己的叔叔德鳳,問問老支書金學民。天啦,我是看到了,我長這麽大,也就看到過一次這樣的場麵。我們蒲塘裏的人還有人追到水廓鎮政府那個水碼頭邊看你爸爸從江城回來的情形,鎮裏的一把手,鎮長,都出來迎接了。了不得啊!了不得!蒲塘裏出了大人物嘍!隻可惜現在成了這樣子。”
我聽出來了,我在得寶絮絮叨叨的途述中,終於弄清楚了爸爸當年回鄉的事。
爸爸的動靜弄得有點大,如果我表述得更清楚一點,是太大了,大得離了譜,以致於到現在,我們的父親還沉醉在那一次他的榮歸故裏的過程中。
一九五七年,當了十多年兵的父親從部隊回到了老家蒲塘裏村。
父親回來得風風光光,有那麽點衣錦還鄉的味道了,張揚得不得了了。
父親一家人都回來了,我媽,還有我們的大哥五四。五四這個時候才三歲。
關於我媽媽,蒲塘裏的人都曉得了:出身一個大戶人家。江南人,就是不知道是哪個城市的人,隻聽說過她的父親在上海開過銀行。這一來,蒲塘裏人心裏有點複雜了,這蒲塘裏,開天辟地以來,也沒有人能有出息到娶上一個興化城裏的女將,就更別說娶到上海灘上的大家小姐了。而且,家裏還是開銀行的。這得有多少錢才能開成銀行啊!這方德麟狠,出去了一趟,真是了不得了。
蒲塘村有自己的一套話,說蒲塘,不說蒲塘村,隻說蒲塘裏。說劍心鄉也不說劍心鄉,說劍心莊。這一聽,你明白了,蒲塘裏從來沒有服過劍心莊,憑什麽它做鄉政府?我們蒲塘裏就不能做鄉政府嗎?不就隻離了三裏路嗎?蒲塘裏不比劍心莊小。孫劍心烈士是在那裏犧牲的,值得紀念,可是,上麵也給了他們孫家不少了,不是讓孫劍心的弟弟劍民做了書記了?又何必將原本叫得好好的水廓莊改成劍心莊?拋開劍心莊,蒲塘裏人說到其他大地方,就老實得很也服貼得很,興化就是興化,東台就是東台。甚至張郭就是張郭,戴南就是戴南。偏偏說到隔壁村,話就又來了,蒲塘裏人說那是下莊。這裏有意思,蒲塘在上,當然其他村子就得在下。這一來,蒲塘裏的意思你也懂了,蒲塘是裏,其他村子就是外。這裏外嘛,總是有分別的。
聽說我們的父親要回來,劍心鄉派了我們蒲塘裏的好多村民到鄉政府前的水碼頭邊迎接。一定要敲鑼打鼓舞動彩綢。鄉黨委的一把手孫劍民說,方樺同誌的船將從這裏靠岸,到時候,一定要將秧歌扭起來。你們要注意,方樺同誌在部隊曾經搞過文工團,你們千萬不能走錯步子。那是要被方樺同誌笑話的。
我父親在部隊裏的一切,都被鄉政府的人打聽得清清楚楚。我父親在部隊裏另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聽說是部隊首長替他起的,叫方樺。這一點,鄉政府的人打得非常清爽。別說是這個“方樺”的名字了,就是他在《王貴與李香香》中反串過李香香也不斷地被老家的人當作一件了不得的事提起來:“那真是了不得,那方樺真神啊,他演李香香,坐在下麵看戲的戰友也硬是沒有看得出來啊!那還不是把李香香演活了!”
說到這裏,我們的得寶叔說:“老四啊,你反正也不小了,很多事,你也懂得了。你要曉得啊,你爸爸這人,就是個男神!我們蒲塘村的女人,哪一個沒有在心裏打量過他惦記過他?我都知道的,從外麵四鄰八村嫁到蒲塘裏的女人們,心裏都癢癢的了,這些女人心裏一個個都有了鬼,都想著等這個漂亮男人回來後,一定要找到機會和他牽牽扯扯一番,這才沒有白白地來蒲塘走一遭。這些女人從此開始做與你爸爸有好事的春夢。可心裏又是害怕,又是失落,又是恐慌,怕自己黑不溜秋的,你爸爸也許看不上的。你看看,這時候的女人都自輕自賤到家了。她們甚至有意無意偷偷地向蒲塘裏的老女將們打聽這方樺究竟怎麽樣,是不是真的像人們說的那樣英俊。哪知道,我們蒲塘裏的這些老女將們大不以為然,不就是當年在田裏土埂上撒尿放牛的方德麟嗎?私塾先生方雲卿家的大相公唄!回來就回來吧,要搞得這神神道道的算什麽?”
“聽聽,這才是老江湖哩!”
得寶繼續說:
“那一天,德麟的船靠到鄉裏的水碼頭上後,德麟是一個箭步蹦下了船,然後與鄉裏的書記鄉長握手。岸上的人忙不迭地將跳板擱好。一切停當後,你媽媽盧素素與你大哥五四走出了船艙。五四被素素抱在懷裏。盧素素出現時,像一出大戲的主角,哐的一聲,將岸上村民們的目光都拉了過去。鄉長書記本來都握著德麟的手的,可這時全都盯著了走出船艙的素素。扭秧歌的人,有的停了下來,有的腳在動,眼睛卻都擱到了素素身上,有的撞了別人踩了別人還不知道,被撞被踩的人也沒有了知覺,眼睛都打在素素的身上,隨著素素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秧歌舞跳得一塌糊塗。鑼鼓點子與樂曲全都亂了。”
“你看看我們家德麟吧,他連一眼都沒有瞧秧歌隊,這種舞技,怎麽跟他當年在部隊文工團的時候比呢?你爸每次跟我說到這事,都不由得哈哈直笑。”
“看著鄉長書記愣神的樣子,我們家德麟無聲地笑了笑,隨後強裝咳嗽了兩聲。鄉長書記的目光才從素素的身上拉回來,繼續與我們家德麟親切地握手。”
“這以後,鑼兒鼓兒釵兒鈸兒也才上了譜,樂曲也到了點子上。”
聽聽,得寶說起我們的爸爸,也是一直在說我們家的德麟。雖說是遠房的兄弟,得寶倒是時時把我們的父親當作他的老哥哥哩!
“鄉裏先安排德麟一家與書記鄉長一起吃飯。吃飯的時候,鄉長想將旱煙管掏給德麟,被書記用目光擋去了。書記孫劍民,知道部隊裏的情況,他的哥哥孫劍心在世的時候,是解放軍的營長。作為支前民工的孫劍民經常到部隊上去,他知道這時候部隊上的人都抽紙煙了。德麟用餘光看到了這情形,才像想起什麽似的,連忙從兜裏掏出紙煙遞給鄉長和書記。鄉長書記小心翼翼地接過,點著,吸上一口,連說:‘這是好煙!好煙啦!’”
“吃完飯,蒲塘裏的人繼續敲鑼打鼓,跟著德麟的船往蒲塘行去。”
“德麟的烏篷船駛近蒲塘裏時,蒲塘裏口的前廟門廣場上同樣鼓樂齊鳴,鞭炮聲、掌聲經久不衰。英雄方樺轉業回鄉了,支書金學民早就得到鄉裏的通知,在碼頭邊等著了。金學民的身後是黑壓壓的人群,全是蒲塘莊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
“老四你知道嗎,那一天,你爺爺,也就是老私塾先生方雲卿和你奶奶沒有站在人群裏,他們這時端端正正地坐在他們那幢破丁頭戶裏,在靜靜地等待著大兒子的歸來。丁頭戶就是一座像丁字的小房子,長的,門差不多與南牆一樣長短,進了屋子,先是灶,然後是桌子,最裏麵隔個一小間,做成臥室。隻不過你爺爺一家人口多,這丁頭戶就大了一些長了一些,走過灶間,接著是你爺爺的書桌,書桌對麵是他的破書櫥。再往裏,隔成兩邊三個房間,東邊這一間是二兒子德鳳一家的。德鳳這時家裏有兩個人,一個是德鳳,還有一個是德鳳的兒子有才。西邊兩間,裏麵一間是你爺爺與奶奶的,外間是他的兩個未出門的女兒,德蓮,德蘭。”
“你爺爺這人什麽都好,就是有時放不下架子,他做了一輩子私塾先生,放眼望去,村子裏是男人的都到他的帳下上過幾天學,讀過幾天書。人們遇上他,總會非常客氣地喊一聲,方先生。先生是我們蒲塘裏對做教師與做醫生的人的稱呼。一個男人如果是做先生的,那肯定是非常體麵的。一個女人如果也做上了先生,也是極受人尊敬的,也同樣得被尊為先生。不管誰喊一聲方先生,都能把你爺爺的感覺喊出來。於是,你爺爺這人啦,在所有的場合都會擺出先生的譜兒,不該擺譜的時候也還是擺。現在,你看看,你爸爸風風光光地回來了,他也還是放不下架子。實際上,他教了一輩子書,並沒能讓自己過上好日子,日子寒酸得一點兒沒有先生的樣子,捧著茶壺,趿拉著鞋子,身上的衣服,沒有一件是像樣的,就像傳說中的濟公和尚。我家嫂子素素為此經常打趣他:‘爸,你怎麽也就是個先生呢?’別看你爺爺在你爸爸一家回來的時候把那種長輩的姿態擺得挺像個樣子的,可是後來,當素素這樣笑話他時,他竟然像一個孩子一樣赧然汗顏,臉一直紅到耳根。”
“我其實知道你爺爺的心思,對於大兒子的轉業,方雲卿這老頭子,心裏滿不是滋味可又非常開心,沒想到大兒子出去了十二三年,回來時這麽風光,村裏的幹部竟然來動員他一起到鄉裏迎接方樺同誌歸來。這怎麽能行?我是他老子。他就是做了大官了,也還是我的兒子。我怎麽能去迎接他呢?他就是做了皇帝,我不也是太上皇?道不行父母之邦。要我去接他?沒這個道理!”
“但你爺爺還是忍不住地讓你德鳳叔叔和你德蓮、德蘭這兩個姑姑到水碼頭邊看著,看到你大哥的船就回來叫我!你爺爺對二兒子他們喊道,心裏忍不住地高興著。你奶奶的臉上也滿是笑意。她的耳朵裏早兜滿了村裏人的話:‘你劉小巧有福,白白撿了個好媳婦,卻沒要你們兩個老東西花一分錢。’後來,村裏人聽說德麟一家都要回來,村裏的人又快活地罵道:‘你瞧你這個老東西,一點力氣不花,就抱上孫子了。’蒲塘裏的人喜歡用罵人的方式來表達快樂與幸福,被罵的人心裏快樂,根本不計較,而罵的人那語氣裏麵,全都是羨慕與失落。”
“村裏的人其實指望你爸爸的船在前廟門口停一下,然後走上來跟大家說兩句的,可是你爸爸沒有停,一直往家的方向行去。金學民於是對秧歌隊高聲招呼道,踩好點子,往方雲卿家去。”
“兩處的秧歌隊合在一處,熱熱鬧鬧地跟著船往你爺爺家走去。你爸爸站在船頭,素素站在他的身旁,就像一對結婚的新人一樣。你爸爸這個時候得意得很,還了得!身邊是美麗的妻子,岸上是歡歌的人群。你爸爸的臉上陽光燦爛,素素小鳥依人一般站在他的身邊。鄉下人哪裏見過這架勢。你爸爸本想要素素坐下來的,可人在興頭上,反而有點人來瘋,他竟然像電影裏的人那樣,將妻子攬在懷裏,然後又像部隊首長似地對岸上的人一個勁兒地揮手。岸上的人越發人來瘋似的,狂叫狂喊,采聲不斷。人活到這份兒上,確實夠風光的了。”
天啦,這真的是榮歸故裏啊!
我承認,我聽得呆了。
我承認,我在爸爸的故事裏沉醉了,很久都沒有出來。直到現在,也沒有出來。
我承認,我爸爸榮歸這件事,深深地影響了我,甚至,傷害了我。是父親的榮歸,讓我們看到我們的人生是多麽的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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