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父親轉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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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我父親榮歸故裏的故事就這麽點兒的,可是,得寶叔叔說:“切,你啊!還真不明白你父親是多麽風光。你爸爸榮歸故裏的事,說一天一夜都說不完。真的。我也是想不通,德麟老兄為什麽就不把當初的事,跟你們這些晚輩們講講的。多好的事,你們聽了,保不定哪一天也會像你爸爸那樣,走出去,當大官,八麵威風。這也是我們蒲塘裏的好事嘛!這是哪裏說得定的事?你爸爸現在是有點憋黴了,可是,草灰還要發發焐的,鹹魚也能翻身。這個德麟,自己跌了個跟頭,就把光榮曆史也瞞住了。”
我不講話,我靜靜地聽得寶叔叔講。
“那一天,你父親的船在你爺爺那個丁頭戶後麵的大柳樹下泊住,支上跳板,然後扶著素素下了船。”
“素素這是第一次踏上蒲塘裏的土地,她有點心慌,有點不由自主地膽怯,也有點說不出來的興奮。她那一根長長的辮子都拖到腰間了,上身穿著對襟式白襯衣,牙了邊子的,一看就是城上人的樣子,將她襯得唇紅齒白,美麗動人。外麵穿的還是那件與你爸爸初次相遇時穿的吊帶式工裝褲。這一來,越發使她顯得頎長高挑,高貴大方。年輕漂亮的盧素素就這樣第一次出現在蒲塘裏人的眼裏。她的腳一蹭上地麵時,蒲塘裏整個村子都像是抖動了一下。”
“素素抱著五四走下船來,人群立馬讓出一條道來。德麟跟在他們後麵,將帶回來的紙煙與紙包糖不斷散發給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每個人接過德麟手裏的東西的時候,臉上都堆著謙恭而感激的笑。這時,你爺爺、奶奶和德鳳他們站在那條道的另一端,來接德麟的一家。”
“那一天,我是直到德麟就要走到家門口時,才背著草筐從田頭回到村子裏。老遠,我扯著嗓子喊:‘德麟,你回來了?’”
“德麟立住,直等到我走近麵前,才對我說:‘回來了。’”
“‘還走不走了?’我其實並沒有感到德麟的慢條斯理,仍然非常熱情地問道。”
“不走了。”
“為啥?”
“轉業了,回來建設家鄉。還走什麽?”
“什麽是轉業?什麽是建設家鄉?”
“‘也就是不當兵了回家來搞生產。’德麟說著,掏出兩顆煙,自己叼上一根,遞給我一根。然後兩個人嘴對嘴地對點火抽煙。”
“‘上麵要求搞高級社合作社,條件好的地方,還要步子再跨得大點兒。’德麟一邊抽煙一邊對我說。”
“我什麽時候見過這種好煙呢?你看看我,拿都拿不穩了,抖抖索索地夾著煙,好幾次都險些掉下來,我說:‘德麟,這是洋煙哩。德麟,你出去革命了一趟,出息了。’”
“德麟淺淺地笑了笑,然後對我說:‘得寶,忘了告訴你,我不叫方德麟了,我現在叫方樺。’”
“‘方樺?你在部隊上的名字?’我是很吃了一驚的。他把名字都改了。”
“‘是啊,是。’你爸爸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著,慢條斯理的,好威風啊!我高興,我們的兄弟啊,出去了一趟,就這樣有出息了,我能不高興嗎?”
“我現在是知道了,你爸爸那時候是懶得與我講話了。可是我哪裏看得出來。還是盤根究底地問道:”
“方樺?你現在叫方樺?”
“嗯,德麟說,是部隊裏首長替我起的名字。”
“德麟說完就隨素素一同進了家門,我愣在了門外。心想,這小時候處得像一個人的兄弟,以後恐怕他是他、我是我了。”
“秧歌隊這時也就散了。金學民來對德麟說,方樺,你們一家先敘談敘談,明天我們村裏再為你們家接風。”
“德麟說,太客氣了。”
“金學民說:‘我們先走了。’”
“德麟出來送村裏的人離開後,回到屋裏,發現你爺爺的臉上像掛著霜。”
“德麟給你爺爺遞去一根煙。老雲卿看都沒看德麟一眼,將煙拿在手裏往桌上篤篤來了幾下,然後叼到嘴裏。‘德麟這個名字多好啊,對不起你啦?你叫德麟,你弟弟叫德鳳。鳳毛麟角,挺有學問的,叫什麽方樺?’”
“這你就不懂了。現在行兩個字的名字。再說,你那種學問早過時了,什麽三百千的,什麽四書五經的,城上多少年前就不念這東西了。是舊東西,沒文化沒學問。”
“那什麽才是學問?”
“語文、數學、生物、物理、化學。再加上聯共黨史。這些才是學問。”
“這些你懂嗎?”
“懂,才在速成中學學完這些。這不,學完了就回來搞建設了。”
“你爺爺那老東西咚的一聲坐下了,眼睛裏一片茫然。這世界和他的兒子兒媳一樣,有點讓人摸不著頭高頭低了。他肚子裏那些叫作文化的東西,倒被人說得沒有文化了。”
“煙還剩點煙屁股時,老雲卿小心地將煙蒂剝開,將剩下的煙絲裝進了水煙鍋裏。隨後,他捧著水煙壺,趿著鞋子,走出屋子,來到河邊,躬著身子走進了你爸爸的船裏。他一手捧著水煙壺夾著火紙撚子,一手撫摸著大兒子帶回來的全套紅木家具,心裏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慌,手都有點顫抖了。”
“他不再看大兒子帶回來的東西,堅決不看了。不能看了。這還得了?看得他心裏發慌,手上發抖。他使勁地吹著火撚子。著了,放到煙鍋上,然後很響地抽起水煙,咕嚕咕嚕地,煙壺裏的水像燒開了一樣。”
“回到家裏,坐定。很久,他才說,老大,我這屋子看來你是呆不下了。”
“你聽聽,你爸爸這才注意到了,你爺爺沒有叫他德麟,也沒有叫他方樺,隻是按排行叫了聲老大。”
“不要緊的,爸爸,村上已經安排好了。明天一大早就來搬家。那房子我也已經看過了。是原來方錫銘的宅子。”
“你爺爺的眼裏亮了一下:‘那可算是蒲塘最好的宅子!’”
“沒錯。他們今天還在打蕩哩。明天就搬進去。”
打蕩,蒲塘裏人就是收拾、打掃的意思。
“你爺爺再也沒有說話,默默地走上了他的小屋。心裏想到,方德麟這小子,出去革了一回命,回來後,又是美眷又是寶宅又是上好的家具。這革命也真革出了點名堂。三十歲不到的人就這麽享福怕不是一件好事。”
“那一天,五四留在了你爺爺與奶奶的屋子裏過夜,你爸爸與你媽媽還回到船上去住。實在,你爺爺屋子裏那個肮髒、那個淩亂,德麟已經很難適應了,素素則無論怎麽說也不想與這樣的公公一家生活在同一個屋頂下。她甚至不想讓兒子五四和爺爺他們一起住的,是德麟用眼光製止了她,意思是讓她什麽也別說。”
“第二天,天還沒有透亮,金學民便派了很多村民等在老雲卿的屋前。他們是來幫著搬家的。”
“德麟這時從船上走出來,太陽在河麵上懸著。德麟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河上吹來的清新的空氣,非常舒坦。他響亮地打了一個嗬欠,然後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我們莊戶人家,起得都很早,很多人站在岸上的人都看到了德麟的這些舉動。他們非常羨慕德麟,德麟的樣子讓他們覺得非常遙遠。是啊,遠得很了。方樺這小子已經不是過去的那個德麟了。方樺了不起,身上一個勁兒地向外淌著一種叫大城市和大世麵的東西。那種東西,蒲塘人一點兒也不認識。摸不著,也看不見。但我們知道那是大城市和大世麵裏的東西。蒲塘人有點高興,也有點失落。人出去走過,回來後就是不一樣。他們以後跟鄰村的親戚吹牛時,多了一個內容了,但他們的牛皮中,都是你爸爸做主角。”
“開始搬家是在八點鍾的光景。我是第一個跳上烏篷船的,然後將竹篙輕輕一點,船便離了岸。你母親看到我的起落跳躍,還讚揚了一聲,這位兄弟好身手啊!”
“聽聽,你媽媽那時候,根本不知道我叫什麽,也不知道我跟你爸爸是小時候一起長大的,穿開襠褲的時候就是好朋友了,又是一個門族的兄弟。”
“你媽媽也不懂,我們莊稼人,跟船打了一輩子交道。都這樣。”
“我不知道如何接你媽媽的話,你媽媽也就沒有再說話,她也不知道應該接些什麽好。老四,你聽聽,叔叔那時候,哪裏會講一句話啊!都把你媽媽的話頭掐斷了。”
“我一下子不知道說什麽好了,就隻好尷尬地嘿嘿了兩聲,將船撐到了方錫銘的宅子前的河邊。”
“你爺爺眼巴巴地站在岸上,他原以為大兒子德麟會留一些什麽東西給他的,可是德麟連岸都沒有上,在船上對金學民高聲說了句:把人帶到錫銘房子那兒吧!”
“你爺爺心裏有點動氣。雖然錫銘的房子離老宅子也就幾百米遠,可這算哪般?你小子出去了一趟,名字改了,說不是方德麟就不是方德麟了,成了方樺了。是方樺也不妨啊,你是識文斷字的,怎麽連到岸上父母這裏打聲招呼的禮數都省掉了。這算哪門子事啊?怎麽說我都是你老子。”
“你叔叔德鳳,想要去幫著搬家,被老雲卿喝住了,沒有你的事,你該做什麽做什麽。他那麽個能人,搬家這點事還要動家裏的人?你叔叔這時剛死了老婆,李家的紅蓮姑娘嫁到你們家做你叔叔的老婆,一年後,便難產去了,丟下了一個孩子也就是你堂哥有才。李家說,他們的粉蓮還願嫁給德鳳續弦,讓什麽時候抬轎子來娶。你爺爺幾次問德鳳的意思,你叔叔總是不願意回答。因為,他實在不想娶那個右手已經閃了骨的女孩子。”
“你叔叔想去看搬家,實在是扛不住自己了,你爸爸帶回的一切,譬如你媽媽啦,還有那麽多富麗堂皇的家具,都讓你叔叔心裏難受不已。你爺爺本來以為他一聲斷喝會讓你叔叔打消去看搬家的念頭的,可你叔叔還是磨磨蹭蹭地不想離開。”
“你爺爺說,我讓你有你的事去!在這邊磨蹭什麽呢?你沒有什麽事嗎?”
“你叔叔嗡聲嗡氣地說,那我去打牌了!”
“隨你幹什麽?要我說幾次?你今天去殺人我也不管你,就是別往老大那邊去!”
“好,我去找有華摸幺九胡去。”
“你叔叔歡天喜地地翻出兩塊錢,一溜煙跑了。”
“都滾吧!死了才幹淨。你爺爺盯著你叔叔的背影,憋了好一陣子,才終於歇斯底裏地吼了起來。”
“你爺爺罵人了,也不知是在罵誰。聽上去是在罵你的叔叔,但好像又是在罵你爸爸。罵完之後,老先生捧起了水煙壺,一邊撚煙,一邊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唉!隨後猛地吹一口火紙撚子。”
“火紙燃起來,紅紅的火苗。你爺爺將臉伸上前,吸一口煙,呼嚕呼嚕地,接著猛一陣咳嗽。咳嗽完了又吸。”
“你的兩個姑姑站在一旁嚇得不知所措。你奶奶這時候倒是什麽都明明白白,心裏亮堂得很,她對老頭子笑了笑,說,老頭子,罵什麽罵?兒子混出人樣兒了,光宗耀祖,衣錦還鄉,對不起你嗎?”
“你奶奶到底是跟著你爺爺生活了一輩子的,話裏也全部是先生樣的味道,沒有一點鄉下人的土氣。”
“現在,他們的腰杆更硬了,你爸爸一家子回來,風風光光的回來,他們都快高興得認不得家了。”
得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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