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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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沉浸在得寶叔叔的敘述裏。我在得寶叔叔的敘述裏都快開心得不認識自己了。我真的不知道父親原來還有這麽光榮的過去。要是我早一點知道,我心裏定是自信滿滿的,也不至於在高中時代會在楊美霖麵前抬不起頭來。

    她爸爸不就是大隊一把手嗎?我爸爸呢?我爸爸曾在縣裏做過事兒,在大地方見過世麵。

    “是啊,老四啊,你爸爸是真了不起啊!那天,搬家的現場也是很有聲勢的。我敢說,全蒲塘裏,沒有哪一家能像你爸爸這樣有這麽好的家產。我繼續跟你說搬家的事。”

    “那一天,好像全蒲塘裏的人似乎都來了似的。不參與搬家的人都站在岸上指指點點的,看見了多寶盤子呀一聲,看見了紅木椅子咦一聲,看見大鏡櫥抬上岸時,忍不住走上前看看瞧瞧摸摸,一邊對身邊的人說,他哎,你看噢,光鮮得要命!”

    “那一天,你叔叔在有華家的牌打得一塌糊塗,他的心思全不在牌上了。那兩天,他的心很亂,也很慌。當初要是他出去當兵,現在風風光光地回來,帶著個漂亮的婆娘回來的,肯定是他了。可現在,老大的家私,老大的老婆,讓人眼饞得心疼。他終於撐不住了,對有華他們說:‘我得去看看。”有華說:‘看什麽?你不就是想看你的嫂子素素嗎?德鳳,你省省心吧,你那嫂子,怎麽也不會將你放在眼裏的。你不看看你是什麽個人人家什麽個人?人得識數。不識數就不好了。命裏八尺,難求一丈!你隻配跟我夏有華一起摸摸牌。你那手,髒得很,想摸你嫂子的衣角都沒門。不撒泡尿自己照照?’”

    “要依你叔叔平常的性子,這一天準得打架。可是,有華的話句句打在他的心上,像擊中了他的軟肋,讓他動彈不得。打完一圈,你叔叔便放下牌走了。他實在無法將這個牌打下去了。他要去看搬家,要去看他的嫂子素素。”

    “你叔叔到的時候,你母親正指揮著我們小心地將一個衣櫥搬到房間裏去。那個衣櫥是什麽木頭打的,你叔叔竟然沒有看出來。絳紫色的衣櫥,他連看也沒有看到過。拋光的木麵,發出幽幽的光,手摸上去,有點涼,但覺得很舒服。我們抬得挺吃力,一個勁兒地讓你叔叔讓一讓。你叔叔嘴都氣歪了。”

    “我們唱起了號子:‘喲嘿子喲——喲嘿子喲!喲嘿子喲——喲嘿子喲!喲嘿子喲——喲嘿子喲!’”

    “大衣櫥搬到了岸上,然後又被抬進了屋子裏。為了便於搬動,櫃子也好,櫥子也好,裏麵的東西,都先拿了出來,放在一張草席上。這下,你父母的珍藏便都放在了人們的眼前。”

    “大衣櫥裏大多是你父親與母親的衣物。你叔叔看得眼睛都直了,他看到了你爸爸的嶄新軍裝,看到了你母親的布拉吉——我們哪裏知道這叫布拉吉,還是你爸爸告訴我的,那當然,我們也從來沒有看到你母親穿過。到了鄉下,她肯定是不能再穿這些衣服的了。我們看到了皮鞋,還看到了你母親手中的戒指和腕上的小手表。這都不是他看到過的東西。你叔叔的眼裏就要流出眼淚了。他不知道他為什麽要流眼淚。真的不知道。”

    “抬另一個櫃子時,我們知道該如何做了,便想先將櫃裏的東西拿出來。可是你媽媽沒有讓他動手,自己一件一件、小心翼翼地拿了出來。”

    “我們於是便在一旁先歇一歇。點上一根煙,一邊吸著,一邊擦著汗,也一邊看著你媽媽忙。我是得說一句公道話,那時候的素素,全蒲塘裏的女人都被她蓋了。”

    “金學民的目光也隨著你媽媽潔白的手上一上一下地搬動著。金學民的眼光吃力得很,搬動得很慢。嗬嗬嗬,可把我們笑死了。我們用目光說著話,金學民那種色迷迷的樣子,可讓人笑壞了。”

    “你爸爸似乎沒有看到金學民的目光,他無聲地幫著你母親忙這忙那。”

    “你母親先拿出了一摞子書。再接著,拿出了一套套的餐具。我們就都看到了錫製的酒器,看到了象牙筷子,看到了漆木的拚盤。再後來,我們看到了湯婆子、手爐、腳爐……”

    “你叔叔想湊上前看一看,德麟將他轟走了:‘去到一邊兒,這裏沒你的事!’你聽聽,其實你爸爸這是把怨氣撒在你叔叔身上哩。他又好說金學民什麽呢?”

    “你叔叔的眼裏滿是委屈。他狠狠地瞪了德麟一眼,然後回到家。”

    “回到家,你叔叔讓你爺爺一定去看看:‘你隻有看一看,才知道萬惡的老財主過的是什麽日子。我哥哥有點像那萬惡的財主老爺了。’”

    “你爺爺惡聲惡氣地,但又語氣緩慢地說:‘是嗎?你還是去看了?我不是讓你不去的嗎?’”

    “你叔叔有點難受,很久才點點頭,是的。又隔了很久,才說了話:‘爸爸,你當初應該也讓我去當兵的。’”

    “‘唉,這話就不要說了。各人有各人的命。你隻配做泥腿子。你得認這個命。你讀書就沒有你哥哥好,你做事也沒有哥哥那樣氣派。’你爺爺的聲音陡然地低了下去。”

    “‘我太難受了!’你叔叔一股子哭腔。”

    “沒辦法。這沒辦法。命裏八尺,難求一丈啊!這你要認命,我的二兒子哎!”

    “命裏八尺,難求一丈!”這一天竟然有兩個人都對你叔叔講了這句話。你叔叔一下子委屈得哭了起來。難道他就八尺哥哥真的一丈?他不信這個理兒!

    你爺爺沒有理他,後來也沒有再說話。

    他終於在你叔叔的催促下走到了方錫銘的房子裏,看搬上岸的家具。他要去看看那個萬惡的財主家裏又搬進了什麽樣的財主。

    在船上還真看不出大兒子帶回了什麽,一到屋子裏,便什麽都在眼睛裏了。

    一張大寧式床,幾個勞力花了很大力氣,抬了好幾趟才總算搞上了岸。又是踏板又是床頭小幾的。床上的東西也夠氣派,洋緞的被子,裏外三新,堆了一床,細數了數,總在十幾條。

    你爺爺拍一拍床邊,便知道這是一套紅木的家私。

    你爺爺還想再說什麽的,可話到嘴邊,又咽下了。

    金學民進來了,說:“雲卿叔叔啊,你瞧,你們家方樺多出息啊!在蒲塘,現在你們是第一家了。”

    “第一家?第一家怎麽說都算是你們家啊!金學民啊,你千萬別亂說。”

    “我們這下算什麽了?既不體麵,又不風光。方樺兄弟這下全都沾了。好啊。我們蒲塘也出了大人物了。”

    “德麟聽到了金學民說的最後一句話,放下手裏的活,走過來,給你爺爺和金學民遞上煙,然後幫他們點上,說:‘學民啊,話不能這麽說。我們一家總得要靠你的。’”

    “金學民連連點頭:‘那是那是,你放心,你放心。應該的,應該的。’”

    “德麟笑了笑,轉過身,又去忙活了。”

    “老雲卿也接著大兒子的話對金學民說:‘金學民,你是蒲塘的父母官。有道是,道不行父母之邦。我們家方樺本事再大,也就是在外麵算混出了點人樣。到了家裏,還是得尊你為大。’”

    “這個老雲卿,說完後才意識到,他將大兒子方德麟的名字喊成了方樺。他認輸了。哈哈哈——”

    “在大家夥都幫著搬家的時候,你爸爸不像你母親那樣說這要當心那要注意的。就像不是搬他的家一樣。他隻偶爾對我們說,注意,當心。間或他會去發一根煙給我們搬家的人。我們便將手放在衣服上揩幾下,然後接過德麟手中的煙,然後,就著德麟手中的打火機將煙點燃。”

    “金學民第一次看見打火機,他將打火機拿在手中玩了好長時間,邊玩邊說:‘你別瞧這東西一點點大,它還能打著火呢!’”

    “德麟就告訴他:‘這裏麵有火石。火石是這樣放進去的。瞧,是這樣放的。這裏麵有一根小小的彈簧,別讓這彈簧崩脫了,不然就玩不成了。’”

    “德麟將拆下來的彈簧又小心翼翼地裝上,然後叭嗒叭嗒地打了好幾次給金學民看。”

    “你爺爺走過來,嘴裏嘟囔道:‘這是什麽好東西!我這水煙上它能用嗎?還是我的火紙撚子好用。’說著,卟地一吹,將火紙撚子吹著,然後將火放到水煙嘴上,很響地吸著煙。水煙就是水煙,空氣在水煙壺裏驚濤拍岸地澎湃著,呼呼啦啦地,用你爺爺老雲卿的話,這聲音多好,‘風行水上,如樂作焉。’”

    “德麟看了看你爺爺,什麽話也沒有說,將打火機啪地關了,然後裝進口袋。想了想,又從口袋裏摸出來,往金學民手裏一塞,轉身去做其他事情了。金學民看著手裏的打火機,都不相信似的,像在做夢,看了又看,然後才放進了上衣的口袋裏。”

    “這一切,你爺爺全看在眼裏,他氣得想大叫大鬧。回到蒲塘,這老大沒有孝敬家裏人一樣東西,倒先把那麽好的打火機送了金學民!”

    “那一天,我們是知道的,這父子倆一直在鬧別扭。是你爺爺在與德麟鬧別扭。德麟是好的,一直在讓著,他不想讓人看到,他一從外麵回來就和做父親的惹出事兒來,讓蒲塘裏的人說自己不好。他又是做先生的,一切都讓著他點。”

    “收拾了一天,整整一天,你們家才總算將家安下了。”

    “又到了第二天了,你爸爸將家小安頓好,便要離家去縣裏報到了。離家前,你爸爸將你爺爺那邊的人全喊了過來。德麟擺了一桌子飯菜,又拿出了從江城帶回的名酒三國古醇。”

    “你爺爺進門時,看見一桌子飯菜,臉上便有了笑容,嘴上也便有了客氣。你爺爺說:‘老大,都一家子人,要這麽客氣幹什麽?’”

    “明天我就要到縣裏報到了,該上班了。”

    “到哪裏上班?”

    “可能是到戴南,我要求的,還是離家近點。”

    “做什麽事兒?”

    “辦一個棉花加工廠。以後,興化東南這一片,就不要再煩著將棉花運到縣裏了,都送到戴南就行了。”

    “‘這樣好。這樣好。’爺爺像你爸爸的領導一樣說著話,一邊嗑掉水煙裏的煙灰,從你爸爸手裏接過紙煙,點燃。”

    “一家人熱熱鬧鬧地團在一起吃了晚飯。你母親親自上廚做了菜,菜一上桌,便哄搶沒了。你爺爺這個老饞貓連連說:‘素素的菜做得真好吃。’”

    我這才知道我們為什麽在河東有個房子。原來那房子的老主人是方錫銘。方錫銘我看到過,規規矩矩、老老實實,全家人蜷縮在三間茅棚裏,我們跟他家比,現在倒也是差不多了。河東的那個帶有門樓的房子,沒有人提,也沒有人住,空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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