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無仇不成弟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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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校長和張老師的家訪,引出了這麽多事,也引出了得寶對我們家族故事的講述。我突然發現,我現在走出家門,走在蒲塘裏的巷子裏,感覺都有點不一樣了,感覺怪怪的。
而我們的媽媽尤其開心,我覺得,她應該是找到了她當年的感覺。
我現在有空細細地打量我們的媽媽了,原來,這是一個有故事的媽媽。原來,媽媽的背景裏有些內涵,譬如,得寶叔叔的敘述裏,沒法子交代我媽媽是哪裏人,我也不知道我們的外公是什麽人,我更不知道的是,我媽媽為什麽要選擇我父親作為她的人生歸宿與人生伴侶。
這裏有太多的疑問。但是,每當我問起的時候,我媽媽就會用“都是過去的事啦”“你一個小孩子要曉得那麽多幹什麽”來打發我。
但我發現,現在,我們的媽媽開心了,女兒每天都來。女兒是蒲塘大隊的赤腳醫生,每天下班後,都特地來看她的媽媽。叫得可熱乎了。
我們也聽說了,姐姐的後媽對她真的糟糕極了,打也來,罵也來。姐姐隻要一說起這些事來,就兩個人都哭開了,女兒哭,我媽媽也跟著哭。媽媽責怪道:“傻孩子,你該早點到媽媽這裏來啊!”“後媽不肯,你不知道,媽,是後媽不允許。說,要是我肯伸腿子到盧素素那裏,就把我腿子打斷。”
天,天底下還有這樣不講道理的人。
我的事還是沒有最後的著落。關於我複讀的事,家裏還是一直懸著。現在,在這個家裏,我們的二哥做著太大的主,他不點頭,我們的爸爸和媽媽還真是不太能爽快地把事情做下來。
最後,事情爆發了。
我承認,那天,事情是我挑起的。但是,這事情隻能由我挑起。
我在晚飯桌上,再一次說起我要複讀的事。
沒有一個人吭聲。就連我媽媽也沒有吭聲。我知道,媽媽有點怕二哥。
我於是把飯碗往桌中間一推,說:“你們總得有個態度,不能總這樣擱著,我必須從明天開始準備複讀了。”
這下二哥來勁了,說:“誰同意你明天開始複讀的?複讀,是可以的,得等到九月正式開學的時候,到那時候,你滾到學校去,有多遠滾多遠。”
我說:“你怎麽這樣說話呢?什麽有多遠滾多遠?這不是我的家嗎?”
“是你的家,你就待著,你就不要到學校去,你永遠不去學校,我才信服你。”
我說:“你這是什麽話,你不想讓我複讀,就明說,用不著這樣繞著彎兒。男人,直截了當些,給個痛快吧!”
“給個痛快,那好!就給你個痛快,我不同意你去複讀。你去複讀了,還不是得花家裏的錢。眼前的錢不要花了,將來,誰曉得是個什麽天?孟校長不當家了,你們的老師不是張老師了,學校還會不會再繼續讓你這麽耗著學校的錢複習?你要是考不上,學校還能這樣耗下去?”
我於是有點火了:“我還沒有去複讀,你怎麽就知道我考不上的?你這樣說,不是成心在要我考不上嗎?哪有這樣的哥哥的,希望弟弟觸黴頭還是咋的?”
“別說閑話!我不同意,看誰敢把你放出去複習。”
這下,我爸爸終於火了。我爸爸看見了我媽媽掃過來的目光,於是,火了:
“我說躍進,你不能這樣不講道理吧,老四複讀的事,大隊都有安排,你不能這樣打攔頭板的。再說了,這個家,還輪不到你做主。”
“我就打了。你總得為我想想。馬上,我要結婚,我們家還得起房子,哪來的錢?”
我說:“你起得了房子,為什麽我就不能上學?我現在也把話扔下來,我上學了,我將來要是訂親、結婚,是絕不會用家裏的一分錢的。”
“你大話不要說在前麵,小子!”老二橫過來一句。
我正準備接話,老二把話扔過來的時候,筷子也隨即打到了我的頭上。我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劇烈的疼痛,讓我一下子大叫了起來,我吼道:
“你怎麽打人呢?”
“就打了你了!你能把我怎麽的吧?”二哥吼道,“你能耐的,竟然對我吼了!誰給你的膽子。”
我說:“我已經是高中生了,你不可以像過去那樣對我說打就打。爸爸媽媽現在都不會舉手打我了。舉手不打過頭兒。你才是我的哥哥,你憑什麽打我?”
我的話也許是把二哥頂火了,他跳起來,對著我的頭又來了一家夥,這次,他是用栗鑿來的,打得我的頭生疼。
媽媽哭了起來:“二小啊,你打他就隨你打吧,你為什麽要打他頭啊,你是不是要把他頭打笨了打呆了,你才放心啊!你這是什麽心啊!你打人打哪裏不好,你偏要打他致命的地方?你按的什麽心啊!桂生是我的兒子,我從來也沒有舍得這樣打過,德麟你倒是管管啊!你管管你的兒子,你也護護你的小兒子啊,他不能就這樣被人隨便欺負要怎麽欺負就怎麽欺負的。”
媽媽的話,讓我傷心極了。我不由得蹲在地上哭了起來。
爸爸終於發火了:“方躍進,你不要麻木了,你不要得寸進尺,你要結婚,你要訂婚,不能就讓其他人全讓著你。我今天把話說這裏,你要是再敢動手打兩個弟弟,我就跟你沒完!他們是我的兒子,我都沒有打他們,你憑什麽?你要知道,老子我當年是從槍林彈雨裏走出來的。槍子兒我都沒有怕過,你以為我會怕了誰?老四明天就準備上學的事,其他的事,你就不要管了。”
沉默了很久,老二才終於發出了一聲:
“好,我可以不管了。但是,我不想看到他在家裏點燈熬油。這是很費錢的。”
“啥?你說啥?我擺渡得來的錢還不能用在老四的油錢上?”
“不能!得省著。我娶親要花很多錢的。”
“天啦,方躍進啊,你能不能讓點兒?你這樣逼人太甚、欺人太甚,你將來就不考慮你要跟老四他們相處?”
“相處?我跟他相處什麽?你與德鳳叔叔相處了嗎?你們老弟兄兩個還不是一見麵就罵罵咧咧,老死不相往來?”
“親兄弟明算賬,無仇不成弟兄。好!你方躍進牛!”
很久,我們的母親才恨恨地說道。
辦法終於還是想出來了。我不在家裏看書,我到老房子裏看書。
老房子一直空著,就是原來那個河東的方錫銘家的房子,後來是分給我爸爸的。
第二天,我就去到河東,打開了塵封的大門。
“吱呀”的開門聲,顯出了這座大宅子的古舊。撲麵而來的灰塵,偶爾會有一兩隻蝙蝠掠過,真有點讓人膽戰心驚。
我已經很多年沒有來過我們的老房子這裏了。我記得,有時候,我放學的時候,故意繞一點遠路,從這裏經過,就是經看看我們家的老房子。有時候,甚至會爬上台階,從門縫裏看向舊時的院落。
現在,我重臨我的老屋。
從門樓的大門,到正屋大門,有一個過道。原先,這過道裏幹幹淨淨,現在,也長滿了草,草竟然長得都齊到人的腰間了。
院子裏也長滿了草。一眼望過去,也都齊到人的腰間了。
我沒有想到,在村子的中心地帶,在這個原先那麽漂亮的瓦房與院落裏,還存在著這樣一片荒蕪。看了就讓人特別地心酸、傷感。
我能記得的是小時候,我們家的天井特別大,大到可以在雨天一滑溜就能滑到前麵那條蚌蜒河分叉出來的河灘。那真是非常開闊的一片廣場啊!有磚頭鋪的地方卻沒有這麽大。大人告訴過我,原來,這裏還有院牆,院牆對著大河這裏也開了一道門。
但院子現在是變得太小了。自從那家李姓的人家一定要把房子起在我們家前麵,我們的院子就成了巴掌大的地方了。
我到現也真不明白我們的父親為什麽要放棄在這個屋子裏住下去而偏要搬到村子的最西北那個荒涼、偏僻的地方。聽別人說,我爸爸就是因為不能受姓的人家欺負,一定要搬走的。但我對這種說法一直不能接受。人家住人家的房子,院子變小了,有什麽不能接受的呢?大人們說,那是姓李的欺人太甚。我現在想,是不是因為隻要一看到這樣的院子格局就想到已經受了李姓人家的欺負,於是就搬走了?
西廂房原來是廚房,早就拆了。隻留下了一個圍牆。圍牆也不高,稍踮一踮腳就能看到圍牆外麵。
我知道,方錫銘的房子其實有很多,在我們家的東麵,還有兩盡這樣的瓦房,當初也都是方錫銘家的。
這就是我們當初的家,這就是我們的父親當年榮歸故裏時棲身的所在。
明間的西麵,堆滿了草。這應該是西家胖奶奶家的。我到現在都記得,胖奶奶家的屋基非常低,我們站在我們家的台階上,都能看到他們家的天井的地麵了。胖奶奶的孫子,是我們的小夥伴。現在,也不知道到哪裏了。明間的東牆上,我上一年級前塗鴉的字還在,我到現在都記得啊,爸爸和媽媽自豪地告訴來我們家玩的所有人,瞧,這孩子,還沒有上過一天學,就會寫這麽多字了
東房間空空蕩蕩。這是當初我媽媽的臥室。我是小兒子。我跟媽媽一起,直到上學時我才離開媽媽溫暖的懷抱。
東房間裏的天窗還在。小時候,媽媽最會逗弄我說那是天的眼睛,老天在天天看著你哩!如果不做好孩子,如果不學好,如果做了壞事,老天就都看見了。
往事曆曆,一下子湧上心頭。我站在老屋裏,我十歲前的所有生活場景,我兒童時代的所有記憶,全都湧上心頭,一下子讓我有了一種無邊的滄桑感與蒼涼感。
我這時才意識到,我已經是一個高中畢業生了,我已經走到了一個重要的人生路口,我下一步該走向哪裏,必須得由我做出決定了。
我開始除草,我從胖奶奶家借了刀子,將門樓過道裏的、天裏的齊人腰高的荒草全都割掉了。然後,我把它們拋到鋪到天井裏。還胖奶奶家刀子時,我告訴胖奶奶,等草幹了,他們就可以抱到廚房去當柴火給燒了。胖奶奶開心地說,啊,老四長大了,老四懂事了。天啦,你離開這老屋子時,才十歲大,現在,是大小夥子了。時間過得真快啊!
再回到老屋,我坐到門檻上,這時,我就想,要是有一杯茶,有一枝煙,那就非常愜意了。
可是,這是不要去想的事。至少抽煙這事,目前還是不能想的。
最要緊的,是從家裏搬一張長條凳和一張椅子,最後再來一張小馬紮或小凳子,這樣,就可以安安靜靜地在這老屋子擺開一個不錯的複習自修室了。
外麵是那樣安靜,陽光是那麽美好,秋高氣爽,真的非常不錯。
這時,門外響起了敲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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