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學老師趙翰之果真調走了。

    看來，政策是開始落實了。當初下來的人，一個個都走了。沒有走的人，也都落實政策，有了非常好的安排。

    那個戴著瓶底厚的眼鏡，臉都湊到蠟紙上在鋼板上刻講義的人，我們知道的，來頭更大，當年二十歲不到，就是我們楚水實驗小學的校長，後來，被人打了下來，勞動改造了19年。學校讓他先幫助學校刻鋼板、印卷子、燒茶什麽的，現在也落實政策了，恢複名譽，恢複身份。這個人原來叫作曹潤。現在，他也不想再回縣城的實驗小學了，就隻想留在水廓中學終老一生。也許，他真的是怕了。誰曉得今後會有什麽政策呢？

    留下來後，曹潤執教高中的曆史。到我來水廓中學複讀時，他又轉而教地理學科了。因為地理學科上麵一直沒有教師分下來，他於是就被學校安排教地理了。也是為了拿表現吧，學校哪裏有困難，他就在哪裏出現。這樣的人，我曉得的，頭腦殼兒薄薄的，樹葉兒掉下來都怕被砸個洞。這麽多年的勞改，讓他們膽子小了。這很正常。

    如此說來，你就明白了，我的父親算是幸運的，不可能有什麽牢獄之災的，更不可能被押解到哪裏勞動改造，根正苗紅，三代赤貧。可是，現在的日子是反了。人家過去被打壓在最底層的，翻上來了，父親原來是在大城市裏的，這麽多年來，卻是一步步往下走。真不知道這是什麽原因造成的。這日子裏藏著什麽奧秘，真是說不清了。

    曹潤的課上得非常好。聽過他課的人都這樣說。那什麽啊，縱橫捭闔，秋風掃落葉，太有氣勢了。跟高中生講世界曆史，先用了一節課把中國曆史梳理一下，你看看，他硬是一本書沒有帶，備課本沒有瞄一眼，就把課上下來了，行雲流水，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你還沉浸在他的講述裏，那裏下課鈴響了。你想想，這是什麽樣的本事？

    唐紫楠沒有走。我們聽說了，她是不想走了，她不是被趕下來的，她是主動要求下來的。她是因為丈夫就在水廓公社下麵的一個大隊做大隊長，所以才要求到這裏來的。這個來自重慶的女人，當初是東方大學物理係的高材生，而她的丈夫，據說當的是衛戍兵，在東方市擔任著東方大學這座全國最著名的大學的公安保衛工作，是那個衛戍連的連長。一個非常偶然的原因，她嫁給了當兵的丈夫鍾誌誠的。

    我來複讀，唐老師還是非常開心的。她一直說我物理上有天賦，說我靈。唐老師說，方芥舟來複讀，明年準是一個了不得的大學生。水廓中學剃光頭的曆史，將要由方芥舟來終結了。方芥舟將是水廓中學高考光頭紀錄的終結者。

    可是，唐老師假如知道我這個暑假已經和兩個女孩子有了真正的戀愛，她又會怎麽看我呢？

    而關於唐老師與她丈夫的愛情，我們水廓鎮的人們，一直是當作傳奇來傳說的先是鍾誌誠轉業回鄉，回來後被一個農村婦女給誘惑了，這才使得唐紫楠老師一氣之下來到這裏，死死看住她的丈夫，這些事，被人傳得有鼻子有眼。唐紫楠老師的那種小布喬亞式的愛情，她的那種不遠萬裏倒追男神的愛情佳話，一直在我們這裏的鄉間流傳著。愛情到處流傳。

    現在，我非常無恥地吃著水廓中學的，用著水廓中學的，甚至睡也睡在水廓中學的學生集體宿舍裏。很多同學問過我是如何交夥食費的，也有同學旁敲側擊地問我交了多少錢住宿費。我支支唔唔地就算蒙混過關了。我不能說什麽，我不方便說什麽。我無法向同學們炫耀我是如何得著水廓中學的照顧與優惠。我覺得這是可恥的事，是無法說出來的事。

    有一天，國林突然出現在水廓中學，他從戴南中學回來。戴南中學開運動會了，他正好可以放假回來。

    國林帶來一則關於楊美霖的消息：

    楊美霖知道我在水廓中學複讀。

    國林告訴我，楊美霖本來也是想回水廓中學複讀的，但一聽到方芥舟在水廓中學複讀，她便果斷地要她爸爸幫助她在戴南中學托人找關係，進了戴南中學的複讀班。

    我平靜地聽完國林的話，什麽話也沒有接。隻是準備收拾一下與國林一起回家。我也很長時間不回家了，我想回家看看。

    國林對我的平靜感到非常好奇：

    芥舟，你不想楊美霖了嗎？我可以幫你安排一下，你至少可以與楊美霖再見上一次的。

    我於是說，再見上一次有什麽意義呢？

    國林想了想，說，也是啊，再見一次有什麽意義呢？再說，現在是緊張地複習期間，楊美霖不可能隨隨便便地談一場戀愛的。

    我說，國林，是我方芥舟現在不能隨隨便便地談一場戀愛好不好？

    我想告訴國林，我已經沒有辦法了，一來，我們家現在這種樣子，楊美霖怎麽也不會看上我的，二來，我有了方曉蘭了。

    但我話到了嘴邊還是縮回了頭。

    我原以為高中一畢業再沒有可能再見到楊美霖的。是啊，你到哪裏見她？沒有任何聯係了，也不再可能相愛，雖然從十二歲那年開始到十七歲用了五年的時間深深地愛著她，可是，她沒有半點回應，甚至看都沒有看我一眼。

    然而，我得承認，我被國林的話挑起了想看一看楊美霖的衝動。去看一看，也許能看得到，也許能說上話。何況，我現在也算是有女人的人了，我已經洞穿了一個女孩子的所有秘密，我已經不再是一個對女孩子一無所知的人。現在，就純粹是看看她，讓她知道我不是一個不戀舊情的人。

    接下來的幾天裏，我一直在尋找去戴南的機會與借口。

    戴南，是我們老家那地方方圓幾百裏內的一個非常有名的鎮子，很大，大得像一個縣城。而且，戴南鎮的人確實就很時髦，戴南鎮的年輕人，是比縣城的年輕人更早地穿上嗽叭褲、戴上蛤蟆鏡的，他們也更早地拎著了三洋牌錄放機，更早地迷上了靡靡之音、迷上了鄧麗君的歌子，當然，也迷上了就在大街小巷裏也敢摟著抱著談戀愛的事。你要是想在上海看到什麽，就請你不要去上海了，戴南全有。天知道戴南為什麽就能這麽時尚這麽開放的。我們離戴南就隻有十八裏路，但這個十八裏，就是兩個世界，兩個完完全全毫不相同的人間世界。

    說實話，我想去看一看楊美霖，也是擔心戴南會把楊美霖改變了，她很快會被一個戴南的小夥子抱得美人歸的。想到這一層，我心裏很不是滋味。

    我在一個下午去了戴南。這是一個星期三的下午，我相信，這一天，楊美霖一定會走出校門去到街上買點兒什麽。這對女孩子來說，是非常重要的。

    我本來打算選擇星期天的下午去的，這一天，很多同學返校，楊美霖很可能選擇在這一天返校。但是，也難說，她可能會選擇在星期一的上午返校。我還打算選擇星期六下午去的，這一天下午，所有的學生都會從學校大門出來，然後回家，等著過第二天的星期天。但這樣一來，所有學生，包括薑國林也會從這個大門出來，而這個時候，我去找楊美霖，必然會被他發現。我覺得還是不要被他發現的好。

    就這樣，我在星期三這一天的下午逃課了。我去了戴南。

    我行走在深秋的風裏，行走在鄉間的小道上。

    我穿過一條條田埂，走過一條條鄉間小道與大路，我走了十五裏路，打聽了很多人，才終於看見了戴南中學。

    戴南中學的大門原來是在一個小巷子裏。這大大出乎我的意外。戴南中學的大門上也沒有門牌也沒有任何標誌。我沒有想到一個大名鼎鼎的戴南鎮，中學卻破舊成這樣。

    我選擇了一個便於看見戴南中學大門而人們卻不容易看到我的地方。

    我看著一個個人進進出出，我期求楊美霖出現在門口，我期求楊美霖這個時候走出大門。

    天可憐見。我等了三十八個小時零六十五分鍾，也就是我等了漫長的一小時三十八分鍾，楊美霖竟然出現在大門口，她竟然真的走出了大門。她的身邊還有兩個女孩子，和她一走。她還像過去那樣，笑得非常燦爛，非常美麗。

    我的心快要跳出胸膛了。

    這不是我日思夜想的美麗姑娘楊美霖嗎？這不正是那個美麗的讓我日思夜想一刻都沒有忘懷都不可能忘懷的楊美霖嗎？

    我現在就要走上前去跟她說話了。我已經想好了說什麽了，我真的已經想好了。我絕不可能像書中那些傻子在遇到自己心中美麗的姑娘時會忘掉說那句重要的話。我已經想好了，我已經在心中演練過十萬八千次了。我要對她說：楊美霖，美霖，我一直愛著你，喜歡著你，刻未改變。

    我隻想當著她的麵告訴她這一切。當然，我知道，這句話一旦說出來，其實不但可能什麽也得不到，還可能從此再也不可能看到楊美霖。我知道她會拒絕，我知道她從來沒有想過我。但正因為這樣，我才要告訴她我內心的一切。

    其實我自己都知道，我與楊美霖不可能有生命的交集。我們怎麽可能會有交集呢？

    但是，又怎麽樣？

    我沒有多想，楊美霖已經走出很遠了，她已經快要走出小巷子口了，我要堵在小巷子口，讓她毫遠躲避的可能。

    我發現戴南中學這個大門設置得太好了，它簡直就是為我特地這麽設置的。它讓愛情隻有這樣一個唯一的狹小的通道，讓你躲無處躲、藏無處藏，讓你與你所愛的人兜頭相逢，劈麵相遇……

    你還不感謝這樣的設置嗎？

    你還不感謝上蒼與造物主嗎？

    某一個瞬間，我都要感動不已了。

    可是，我來不及感動。我現在正在走向楊美霖，我要給楊美霖一個驚喜，我要讓楊美霖為我十幾裏路的跋涉感動。對的，我靈機一動，我靈感驟至，我要告訴她，我穿過了鄉間十五裏路，特地來看你。我是用腳步丈量了這漫長的十五裏路來看你的……

    三十米、二十五米、二十米……

    十八米、十七米、十五米……

    楊美霖特寫鏡頭一般地越來越近，她還沒有看到我，她還沒有注意到我。

    八米、七米、五米……

    差不多還有兩三米遠的時候，楊美霖終於看見了我，她在一愣神的刹那，突然明白了站在她麵前的方芥舟是特地來看她的，是特地來將最重要的話告訴她的，她站定了一會兒，但僅僅是一會兒，便突然對女伴們說，你們先走，你們幫我買吧，我回學校，我突然有點肚子痛。

    說完，就急匆匆地轉回學校去了，迅速地消逝在學校大門裏。

    將我一個人拋在學校大門外那條小巷子的出口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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