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當作國寶級對待的我周三下午及晚上音訊全無，自然引起了學校的高度關注。從蒲塘裏傳來的消息是，方芥舟沒有回家。

    那麽方芥舟到哪裏去了呢？

    校方就差報警了。

    好在，在我晚上疲憊地走回學校時，在我走到五棵柳樹下時，被唐紫楠主任看到了。她關心地問，方芥舟，你去哪裏了？學校半天沒有你的消息，可急壞了。你趕緊到你們班主任家裏去一下，張老師在等你，他一直在找你，都急壞了。

    唐紫楠住在學校外麵，她在晚自習下班的時候，遇見了回校的我。那時候，我已經快要癱了，四個多小時的奔波，晚飯還沒有吃上，真的快要癱倒了。

    當然，還有滿腔的悲傷悲涼。我都看見楊美霖了，她都看見我了，她明明知道我肯定是為了她才去戴南中學的，可是，她就是堅決地避而不見，無情地回轉了頭……

    去了戴南中學後，我才發現，水廓中學真的遠遠不如戴南中學。戴南中學好歹還有個大門，雖然門很小，可水廓中學，連門也沒有。就是一條大路直通到學校裏麵。學校最南麵的一排教室前麵，是一片廣闊的操場，操場南邊是一條小溝，被那條通往學校的大路隔開了。西麵這一排教室前，有五棵柳樹，這就成了水廓中學的標誌。

    我去到張世存的家裏，也沒有等老師與師母招呼我，我就一屁股坐了下來，再也不想爬起來。

    師母給我泡上一杯熱茶，隨後又連忙到鍋灶上為我打了三個雞蛋。

    我實在是餓極了，也沒有等老師招呼，便呼呼啦啦地將三個雞蛋吃了下去。

    長這麽大，我還沒有這麽奢侈地一下子就吃下這麽多雞蛋。

    等我吃完了，老師才跟我說：“早點回宿舍睡吧，明天還要上課，記得明天去一趟校長室，孟校長可惦記你哩，你得去跟他說一聲。”

    我說：“我還是現在跟他去講吧，怕他擔心。”

    “也用不著。我跟他講過了，你肯定是去戴南了。他問我去戴南幹什麽？是不是想去戴南中學複讀？我回答他說，不會的。是去見同鄉的，找國林玩的。”

    我心裏一格登，嘴上連忙說：“謝謝張老師！”

    “不用謝！”

    我站起身，想要離開時，張老師跟我說：“其實我知道你去找誰的，他們在畢業的時候，把你的事情告訴我了。楊美霖倒是什麽也沒有跟我講。你這孩子，人小鬼大，才這麽點歲數，想得太多啦！”

    我其實也知道張老師一定曉得我與楊美霖的事。但直到這一天晚上，我才明明白白地知道，張老師倒是一直在幫我瞞著。我也知道了，楊美霖真的什麽也沒有跟班主任講什麽。

    我臉騰地紅了，站在班主任的屋子裏，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內心尷尬而又矛盾。

    張世存於是笑了笑，說：“還是別杵在這裏了，回去睡吧！什麽事都會過去。你的楊美霖則已經過去。聽好了，你不要去找她，沒有用的。她不是你的菜，你將來，也絕不可能娶她。”

    ……

    轉眼之間，我在水廓中學的複讀已經過了一個學期。1981年春天到來的時候，我離參加這一年高考的時間也越來越近了。

    但是，形勢不容樂觀，我的化學成績仍然非常糟糕。我自己非常清楚，真要是參加高考，我的化學成績將很難通過高考。這一門瘸腿子，會讓我再一次高考折翅，铩羽而歸。我太明白了，高考是殘酷的，高考也是現實的，你如果不能保證每門學科全優，你得至少保證你的每門學科都不能有弱項。我的強勢學科是語文、數學和物理，其他功課算中上吧，但唯獨張老師教的這門化學，我越來越發覺，我是越學越糊塗。真不明白這是什麽原因。

    很快，上麵來了關於今年高考的消息：

    所有參加高考的學生，今年開始要進行預考。

    這就是說，隻有通過了預考，你才能真正走進考大學的考場。也就是說，你極有可能在預考時被刷掉，連高考試卷的角落都沒有資格碰上。

    上麵的通知精神裏還有，預考將會把75的考生先過濾掉，其他四分之一的考生，才有資格到楚水城參加當年的高考。

    這個消息，讓我更加沒有了底。如果連預考都通不過，我又怎麽對得起水廓中學上上下下這麽多老師呢？

    內心的膽怯還沒有過，很快上麵又傳來了一個爆炸性的消息，也是令我非常振奮的消息，那就是在去年高考或中專考試中達到一定分數的考生，今年免予預考，直接由教育局發放準考證，參加這一年的高考。

    天啦，這才是最重要的消息，這才是真正的福音。

    現在，我又想起了楊美霖：

    楊美霖同學啊，你可以不理我，但是，你等著看吧，今年的預考關你都可能過不了，你別說你在戴南中學複讀了，你就是在楚水中學複讀，在省廣陵高中複讀，也沒有用的。你那點水平，我還是知道的。

    我又一次體會到了一種優越感。如果楊美霖現在就在我麵前，我相信，我會有一種莫大的成功感。

    但是，楊美霖不在我麵前。

    雖然，她也非常想考上大學，她托她的父親走了戴南中學的門子，成功地去了戴南中學複讀。但是，有什麽用呢？我早就替楊美霖看好了，這是一個連預考都不可能通過的考生。她隻有眼巴巴地看著我高高興興地走進考場，然後，認認真真地參加考試，然後，會在今年穩穩地考進一所大學。其實我知道自己，雖然有一門化學讓我頭疼，但是，考個一般性的大學還是有可能的。

    不過，這就足夠了？這年頭，又能有幾個人考取大學呢？

    現在，我終於可以放鬆一下心情，享受一下這一年的高考政策給我帶來的便利。是的，我確證了，我去年的分數還是不錯的，可以享受到這一年直接參加高考的政策優惠。

    還有比這更好的消息嗎？

    還有比這更令人振奮的事情嗎？

    學校上下都為我高興。要知道，這一年，隻有我一個人可以直接走進高考考場而不要先進行預考了。

    我再一次成為全學校重點保護對象，再一次成為學校大熊貓級的國寶。

    但就在將要拿到高考準考證的時候，就在開始這一年高考報名的時候，發生了一件誰也沒有想到的事，那就是：

    大家非常看好的方芥舟同學，突然決定轉學文科了。

    整個水廓中學一錯愕，像晃動了一下，像地震一樣，讓人覺得很不真實，讓人覺得很不可思議，這年頭，怎麽會有人傻到要去考文科呢？

    但這是真的。

    我是突然之間覺得我如果是一個理科生，那將是多麽不可思議的事情啊！

    我是那麽喜歡語文學科，我是那麽希望自己將來成為一個作家，或者一個新聞記者，我甚至強烈希望自己將來是一名出色的中學語文教師。那麽，既然如此，我怎麽能去考理科呢？一個理科考生，怎麽可能將來會去做中學語文教師呢？一個沒有讀過大學中文係的人，怎麽能去做作家呢？或者，沒有讀過文科大學的人，又怎麽能夠成為出色的記者呢？

    我是在將要高考報名的時候認真地考慮這個問題的。

    我想到過，這一來，我這一年的高考又將铩羽而歸，又將沙場折戟，又將名落孫山。這是必然的。

    在我們這裏，確實，隻有理科無法學下去的學生，才會考慮選擇文科。文科基本上屬於那種不需要你有智商，隻要你會死記硬背，就能取得一個不錯的成績的種類。然而，奇怪的是，在我們這裏，文科考生基本上同樣難考。那時候，在我看來，考文科，特別是考中文係，是你必須要有相當的文學素養的。而這一點，我覺得與考藝術專業你必須要有相當的藝術專業培訓一樣困難。我們從哪裏得到文學的培訓呢？我們如果要讀中文係，我們去到哪裏進行中文培訓呢？

    但有一點好，中文這東西，可以自己自學。我們不管拿到一本什麽樣的作品，都可以看起來。可是，如果我們去看數、理、化，那就是差不多看天書了。我們哪裏能看得懂呢？

    現在，我得跟你說實話了。

    那時候，幾乎所有的鄉村學校，甚至包括戴南中學在內，也牛不到哪裏。因為，很多學科的老師都無法配齊。剛剛結束了一個時代，那些曾經沉寂在下麵的人，都落實政策回到了城裏，回到了原單位。鄉村教育的第一個凋零期來到了。我們非常不幸，到我們的高中時代，我們已經沒有什麽像模像樣的老師教我們了。別說是什麽本科生，就連專科生都很少了。很多學科都是高中畢業生們在教著。像我這樣能有一個東方大學的物理係畢業生教著的，實在是天大的造化。

    所以，我對選擇理科進行了一次深入的思考。如果真的選擇理科，我最多也隻能考個非常蹩腳的大學，說不定隻能進大專，甚至落下來，進入中專。對了，也是從我們這一年參加高考開始，中專考試不再單獨命題了，一切都以高考試卷說話，成績排名夠不上大學的，就上大專，夠不上大專的就上中專，夠不上中專的，就回家種田做農民……

    但是，如果我就這樣走進高考考場，我的一生將與理科二字緊緊連在一起，而不可能再去碰到我喜歡的文學，或者我喜歡的語文啊、新聞啊什麽的了。

    那樣，我將是一個理科工作者。我將一輩子無法擺脫理科的束縛，一輩子與理科打交道。而這，將是我所不能接受的。

    何況，我還在做著文學家的夢。我的將來，隻可能與文學有關。我不可能去做什麽物理學家、數學家或化學家的。我隻做文學的夢。不管怎麽說，文學的夢可以長期地做下去，可以一個人做下去，可以永遠地做下去。

    我當然也考慮過考文科落第的情況，如果我這一年無法考取——當然，這幾乎是一定的，哪有剛剛轉科兩個月的學生就能考取中文本科的道理呢？絕不可能。哪怕你是省廣陵中學的學生，我也不可能有這麽高的智商在兩個月前轉讀文科就馬上考上。這是神童與天才們的事，在我，絕不可能。我想，即便是天才，也不可能在兩個月內就能搞定這種事——我將可能再也不可能有考大學的機會了。我家裏的哥哥們，是難解難分不會再同意我參加高考的。那時候，水廓中學還會不會再像以前那樣請我回來複習，就成了未知數。

    但既然是想通了，我就不會顧及明年的情況。人生的路，其實是一步一步走下去的。我隻能走到哪裏算哪裏。

    誰也沒有想到，在將要參加高考之時，我要轉讀文科。誰也沒有想到，就在我可能會考取理科大學的時候，我會突然掉轉方向。

    所有人都看好了我，瞧，這小子，去年的成績非常棒，今年可以免於預考直接參加高考，瞧，這小子又經過了一年的複習，準可以蟾宮折桂，一登龍門了。

    可是，誰能想到呢，他竟然放棄了理科。（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