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水廓中學不啻扔了一顆炸彈。

    我們的老師都來勸我回心轉意，他們把我堵在宿舍裏，輪番來做我的工作。張世存、唐紫楠、孟祥駧，甚至連與我沒有關係的曹潤也來勸說我了。

    三天三夜，我們的老師勸了我三天三夜！唐紫楠說我是難得的物理尖子，張世存說我的化學會一天比一天好，等等。

    曹潤則拿出一套曆史教材和一套地理教材，說：“這些，可不是，你要把這幾十大本書學完，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你會頭大的。”

    曹潤是來嚇唬我的。

    曹潤現在教文科班的曆史，也教文科班的地理。學校缺地理老師，也就讓他先暫時代課了。

    他於是說：“我還告訴你，我水平很臭，這幾十本書，我成天在啃，也沒有用。文科這麽難學，要背的東西實在太多，一個人如果沒有好記性，真的還是別學文科的好。”

    但是，曹潤怎麽能嚇得住我呢？他真不知道，我恰恰就是記性好。我經曆過的事，隻要想記住，就不會忘記。

    孟祥駧更是欲哭無淚：“這一年，水廓中學如果還是光頭，我這個校長都快做不穩了。我們現在，全學校就隻指望你方芥舟一個人了。你不能這樣的啊！”

    “天，都快把人急死了！”

    孟祥駧既有點惱羞成怒，又有點無可奈何。

    可是，我說：

    “孟校長，我不能隻照顧學校今年有沒有考上大學的名額而用我一輩子的人生去置換。”

    “天，你還一套一套的呢？好好好，你的人生要緊，你就可以置學校生死於不顧。虧得我們還那樣照顧你！你怎麽能這樣忘恩負義、過河拆橋呢？”

    但老師們三天三夜的努力，沒有換來我的回心轉意。我仍然固執地要學文科。

    老師們沒有辦法，便去到蒲塘搬來了我的媽媽。

    但我的媽媽沒有跟我講多少道理，媽媽說：“你想好了嗎？”

    我說：“我想好了！”

    “不後悔？”

    “這沒有什麽可以後悔的。”

    “萬一考不上呢？”

    “不是萬一考不上，而是一定考不上。”

    “那你為什麽還要轉？”

    “考上，當然重要，但對我來說，更重要的是考上以後的重要。我不可能用一年的選擇而讓一生後悔。就像下棋，我總得要走一步看兩步。我不可能走一步看一步的。媽媽你是知道的，我更喜歡文科。”

    “嗯。我明白。那就這樣吧！”

    媽媽竟然非常平靜。

    媽媽出去不知道跟校長和老師們講了什麽，奇怪的是，後來就沒有老師來勸我了。而我，也順利地轉到了文科班去複習了。

    我還是享受原來的待遇：免食宿費用，免除一切學費。不但如此，學校還將我的所有需要用的文科資料全都配齊了。

    隻是，我覺得孟校長憤怒而且傷心，他特地召開了學生大會，並在大會上發表了激情洋溢的講話，他說：“隻有沒出息的學生才會想到去考文科！”

    但他沒有多講，後來，話筒就被唐紫楠接了過去，談了談今後的學校發展方向與對同學們的期待，便散會了。

    孟校長的講話，還是頗讓我震驚的，我知道，我傷了他的心，我也知道，他甚至還想作最後的努力，讓我回到理科上。

    我也知道這一來不可能考取了，但是，我寧可考不取，我也要讀文科。我甚至已經暗暗地將這一年來集攢下來的錢買了全套的中文自修大學的教材。是的，如果考不取大學，我也不準備參加高考了，我就直接在家裏讀中文自修大學，我同樣可以獲得一個文科的本科生的資格。

    孟祥駧最後喟然長歎了一句：“我們這是在做什麽啊！為人作嫁！”

    我都不敢看向孟校長了。

    很快，我們的準考證下來了。我的準考證果真換上了文科的準考證。我當然仍然免於預考。我原以為我轉成文科後去年的考試成績就不作數的，沒有想到，我的機遇就是這麽好，沒有任何影響，我仍然直接參加高考。

    現在，學校就希望能有奇跡出現，那就是我這一年的文科高考中考中。

    但我知道，這不可能。

    說實在的，我也不希望我這時候考取。

    如果這時候考取，分數一定會很糟糕，那也注定是錄取到了一個非常糟糕的學校。這對我又有什麽好處呢？

    我寄希望於來年。

    沒有想到的是，就在我轉文科沒幾天，國林回到了水廓中學。國林聽說我考文科了，就決定回來陪我了。戴南中學沒有文科複習班，他隻有轉回來。他也決定考文科。

    和我一樣，他也是深思熟慮的。國林一家人也勸過他，別受方桂生那小子的影響，那小子想到哪裏就是哪裏，今天一出明天一出的，你怎麽能跟他學呢？

    可是，國林鐵了心，桂生要學文科，我必須也學文科。我們必須同進同退。

    國林真的是哥們兒啊！

    從那一天起，我與國林，又像我們在初中、在高中時代那樣，形影不離。

    這是好事。

    水廓中學幾乎所有的學生都對我們投來了非常詫異的目光，他們真的無法想象這兩個蠢笨的家夥這是怎麽啦，是不是吃錯藥了，為什麽大家都避之唯恐不及的文科，這兩個家夥還搶著讀，還弄出這麽大的動靜的。而且，還是在就要高考前轉科，作死啊！

    但水廓中學的老師們真的非常好。瞧瞧，張世存還是那樣對我好，孟校長雖然氣得很，但是，一再關照曹潤，好好教教這小子，這小子明年還是會給我們一個文科大學生的。這小子，方芥舟！哼！

    我伸伸舌頭，對孟校長做了個鬼臉。

    可以想象，我們在1981年的高考中敗北了。

    我們再一次成了落榜生。

    不知道的人，都在笑話我們，瞧，那兩個人，也想上大學，他們要是能上大學，蒲塘裏的太陽真的要從西邊出來了。

    隻有蒲塘裏以外的人知道，這兩小子，明年準可以讀一個非常棒的文科大學。你也不看看人家的成績，高考錄取分數線是398分，人家輕鬆拿到387。

    這一年，我考了387分。國林比我考得少，他考了375分。

    不過，我們的孟校長拿著這樣的成績，拍拍成績通知單，意思是說，瞧瞧，這成績，多好！這麽多年來，文科考生還真沒有拿到這分數的。他承認，確實是那些數學學得不咋的人才去考文科的，偏偏，這樣的考生，去考文科，也同樣考不出成線。這麽些年來，水廓中學的文科考生考得最好的成績，也就在300分左右，離分數線差了一大截子。

    曹潤拿著這成績單，也開心得不得了。我們到底是曹潤的第一批學生。而在他的第一批學生裏，沒有想到的是我們兩個剛剛做了他兩個月學生的人，考出了這麽好的成績。

    曹潤對那幾個老生失望極了。

    就在我的高考像一出大戲一樣起承轉合的時候，我們家的戲也是一出接著一出地上演了。

    先是我們的六一，也就是我的三哥，在蒲塘小學代課，終於出現了讓人無法接受的狀況。

    本來，我們全家現在差不多全靠了三哥那點工資，才能把個日子緊巴巴地過下去。可是，這位仁兄，竟然出了狀況。

    對了，我忘了告訴你，我們的三哥六一，其實就是水廓中學當初的一個文科考生，他的數學成績永遠是在個位數上徘徊，這也是他即使在我上了大學之後還想再複習考大學也終於還是名落孫山的原因。他的分數更慘，都不可能達到300分。他考了好幾年大學，都隻能考個270多分。想想吧，有多慘，六門功課啊，300分都拿不到，還能上什麽大學？我其實當時就告訴過他，你沒有必要再複習考大學的，沒有用的。大學不是人人都能上的。

    但在當初，在全家陷入生活困頓的時候，三哥卻突然讓我們全家再度崛起一般，讓全大隊的人刮目相看了。

    我們這個家就這樣，不斷地製造著讓蒲塘大隊的人們驚喜、驚訝、驚愕的事兒。

    父親在往下坡路走的時候，他的兒子們開始嶄露頭角了。

    弟兄四個之中，大哥隻讀到小學畢業，被迫去到農村勞動，先是跟隨著一批婦女幹活，再接著成長為一個身強力壯的大勞力。但大哥的不簡單在於，他任何時候，都能詩雲子曰一番，讓很多人吃驚不已。就連學校裏的老師們，也隻能暗裏膺服大哥的學養。

    三哥到小學四年級時，也讓全學校的人吃了一驚：他一手鋼筆字實在漂亮極了，蓋了全蒲塘大隊。沒有人寫得比他好。就像掐辮子一樣，三哥寫得認真、執著，一筆一畫，極具力道，也極具筆鋒。我聽我們的母親說起過，蒲塘小學的老師，像夏誌良、夏誌章、夏應美、薑炎照這些素來被人們認為是字寫得非常好的民辦教師，有一次湊到一起，研究三哥的字，說是竟然找不出半點破綻。

    那時候，我們已經搬到河西了，在全大隊最西北角的荒村野舍那裏過日子了。新砌的茅屋，屋子裏的泥牆上，是我們三哥的毛筆字糊牆，遮住了貧寒、破落。很多年下來，茅屋沒有改變，年年歲歲改變的是三哥的書法。後來，三哥去到水廓讀高中，牆上出現了三哥書寫的唐詩。

    但三哥就是三哥，他真的不與我們一個調調。我們喜歡李白啊、杜甫啊、白居易啊，他除了喜歡這些人之外，還喜歡柳宗元、李商隱等人的詩。柳宗元的《漁翁》，我就是那個時候通過我家三哥在牆上的書法作品讀到的。至今忘憶猶新：

    漁翁夜傍西岩宿，曉汲清湘燃楚竹。

    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

    回看天際下中流，岩上無心雲相逐。

    還有李商隱的那首《無題重幃深下莫愁堂》

    重幃深下莫愁堂，臥後清宵細細長。

    神女生涯原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

    風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誰教桂葉香。

    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

    很多事情都可能會忘記，但是，我卻一直記得有“欸乃一聲山水綠”、“小姑居處本無郎”這兩句詩的那兩首詩。我的對唐詩深處的意味的追求，真的不是源於那些唐詩選，而是源於我家三哥的書法作品。雖然現在看來一個少年的毛筆字，真算不上什麽書法作品，但是，那樣的年代，那樣一個少年，非常自負，也非常開心地將自己的書法貼到了自己家的牆上，全家人不僅沒有一個提出反對，甚至還以這樣的書法作品自豪，不斷地向來家裏玩的左鄰右舍、大隊領導、親戚朋友們介紹說，是我們家六一寫的……（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