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三哥與周紅芹這一聊，就聊到了深夜，接著就聊了一夜。我隻好去到國林家去與國林擠了一夜。

    但那一夜，我們全家都可以確信，我們的三哥，沒有將生米煮成熟飯。他一定動也沒有動周紅芹。雖然周紅芹一直想要把自己給了三哥，但是，周紅芹肯定沒有成功。

    當然，也說不定。說不定兩個人已經將生米都成了熟飯，但給我們看到的，還是生米的樣子。你看看，第二天天亮的時候，三哥還是穿著那樣的衣服，周紅芹的衣服也好像就沒有動過的樣子。

    可是，這又哪裏說得準呢？衣服可以脫了再穿上啊！傻瓜，難不成這樣的事做完了他們還是那種做著事的樣子給人看的？

    我們現在能想象的是，那一晚，周紅芹與三哥兩個人坐在燈下，開始了他們這一生最難忘的聊天。後來，燈裏的油枯了，油盡了，燈滅了，而蚊子在他們身邊肆虐，他們於是便鑽到了蚊帳裏聊到。在那樣的夜晚，在蚊帳裏，他們緊緊地挨在一起，然後，他們開始擁抱了，然後，他們就開始接吻了，然後，他們就開始哭訴著各自的遭遇。三哥哭訴自己代課教師被炒了後不知道今後該怎麽辦，而要他去生產隊裏幹農活，他又是多麽麻煩，他的眼鏡有瓶底厚，而且，他太喜歡讀書寫文章了，這以後，要是幹了農活，他怎麽去寫文章？他又哪裏有時間讀書？

    周紅芹就安慰他：“其實幹農活也挺好，沒有什麽不好的。幹農活的人，也可以有大把大把的農閑時光。在這樣的農閑時光裏，你可以去讀書啊，你也可以在農閑時寫文章啊，你甚至在農閑時可以出門做點生意，賺點小錢。現在，沒有以前那麽緊說這是什麽什麽尾巴了，雖然沒有明確的政策，但肯定沒有以前那麽緊了。”周紅芹依偎在三哥的懷裏，娓娓地講著講著，一邊撫摸著三哥。周紅芹深情款款地撫摸著三哥，我們的三哥也非常動情地回應著周紅芹的撫摸，但是，我們的三哥，一來為他自己代課教師被炒了這件事焦慮著，二來他做夢也沒有想到周紅芹的身上發生了什麽嚴重的事，他無法想到周紅芹為什麽會突然之間要做他的人，要將自己的身子給了他。說實在的，我們的三哥這時候還沒有做好準備，無論是生理的還是心理的，他都沒有準備好。你看看，一到關鍵時刻，男人其實也是非常疲軟、非常脆弱的。他跟周紅芹同學了兩年，他跟周紅芹非常熟悉，但是，他不像他的四弟弟那樣對女孩子滿身心的激情與熱情，他不敢，也無法向一個女孩子全部敞開自己。他做不到。真的不知道我們的三哥這是什麽原因，看他平常狠勁發出來的樣子，應該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可是，輪到他走到女孩子麵前，卻是沒有辦法把女孩子怎麽樣的。

    事後，塵埃落定之後，我們的三哥哭得呼天搶地，但他仍然沒有後悔。他不能就這樣要了周紅芹。在周紅芹這樣的時候要了她，肯定是有問題的。而後來，當他知道了周紅芹為什麽要這樣給了他時，他更是覺得自己的做法沒有錯，而如果真的要了周紅芹，他就覺得這是趁人之危，不是君子所為。

    他與她，什麽都可以做，但唯獨這一步是不可以跨出的。

    我們的三哥，是不是真的就是個書呆子？

    也許，如果，那一天晚上，我們的三哥與周紅芹有了，說不定，周紅芹還不會離開人世。她至少在嚐過了初為人婦的甜蜜後，說不定會改變想法，說不定會更留戀塵世的幸福。

    誰知道呢？

    她肯定一夜沒睡，或者，一夜沒睡好。

    而我們的三哥，我們後來了解到，她在周紅芹身旁呼呼大睡，甚至沒心沒肺地打起了呼嚕。

    我們想象得到的是，周紅芹在三哥的呼嚕聲中，心都碎了。

    第二天，周紅芹沒有留在我們家吃早飯，便早早地走了。

    我們的三哥起來送她，我們的媽媽怎麽挽留她吃點早飯再走，可是，周紅芹說什麽也不肯同意。

    那一天，周紅芹穿著粉紅色的襯衫，瓜子臉上的大眼睛，明澈動人，一點兒沒有因為一夜不睡而留下倦怠的痕跡。頭發，依然熨貼而齊整。

    對了，那時候，女孩子已經開始紮馬尾巴了。周紅芹的馬尾巴，已經長及腰際，而且散發出淡淡的幽香。

    周紅芹堅決要走，我們怎麽也留不住她。就在送出我們家院門的時候，周紅芹突然撲通一聲，對著我媽媽跪了下來。

    我媽媽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給嚇呆了，她怎麽也沒有想到這個美麗的丫頭子對她跪了下來，而且，周紅芹接下來便嚎啕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對著我媽媽說：“媽媽，媽媽，你讓我叫你幾聲媽媽吧！”

    我媽媽這時候才想到，一定有什麽事在這孩子的心中擱不住了，便摟著周紅芹說：“丫頭，你要喊就喊吧！我就是你媽媽！可是，你得聽我說一句，不管遇上什麽事，你得聽我這媽媽說一句，你留下來，吃完早飯，我陪你回家，我們家六一也陪你回家。”

    “不，不好，不能。就這樣，我已經非常滿足了。我能叫你一聲媽媽，我能和六一待在一起一天一夜，我已經滿足了，非常滿足了。”

    說完，周紅芹對著媽媽磕了一個響頭，然後，就站起來，像刮風一樣地，跑了，任我們在後麵怎麽呼喚，她也沒有回頭。

    再接著，就突然傳來了周紅芹自殺的消息。

    周紅芹是喝農藥自盡的。

    她把自己關在自己的房間裏，把門堵得死死的。她的父親怎麽敲她的門她都不肯開。一開始，她還在對她父親發脾氣，讓她父親離開，讓她父親走得遠遠的，她煩，不想見任何人，也不想吃一口飯。她父親原以為女兒一時負氣，就想先讓她消消氣。這個可憐的父親想，再等等，等女兒氣消了，總該會出來吃飯的。可是，直等到下午，女兒也沒有出來，直到後來，聞到了從女兒房間裏串出來的農藥味兒，這個可憐的老頭子才哭著打破了門，可是，女兒的屍體都快僵硬了，沒得救了。

    可憐的父親抱著女兒的屍體，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可憐的父親，他就隻有這麽個寶貝女兒，原打算給女兒找個家底厚實的人家把她給嫁了，他自己將來也老有所靠，沒想到，女兒竟然這樣走了。

    但說起來，還是要怪這個可憐的父親。周紅芹沒有媽媽，父親將她說給了一個瘸子做老婆。那個瘸子倒不是什麽壞人，家境好得很。是周紅芹的父親貪圖人家富貴，硬生生地拆散了她與三哥的戀愛。

    周紅芹的父親之前曾經來過我們蒲塘裏打探過我們家的底細。“雖說方家門第還算高貴，祖上是做私塾先生的，外家是從大城市上下來的，但我聽說了，現在在蒲塘裏，混得差極了，他那家男主人，人緣又不好，成天罵罵咧咧的，像世界上的人都欠了他的似的，成天跟人作對，你看看，被人家擺了一道，下來了，連個最起碼的收入都沒有了。縱使有，這年頭，也就空擔了個名頭，哪裏像人家李老板家殷實。有得吃，有得穿，高門大屋，滿堂紅光。李家公子就是有點腿上不靈便，但這就不過日子了？丫頭，你聽你爸爸的安排，吃不了虧。人要過一輩子的。方家老三，那種人，我也打聽過了，手不能提籃，肩不能挑擔。大學考不上，還弄成個近視眼。你說說，你以後這日子怎麽過？”

    他把這些話撂給女兒。

    可是，女兒怎麽會聽他的呢？他的話，這個耳朵進，那個耳內就出了。

    這就難怪了。

    我們的媽媽聽到這些消息時，忍不住哭了。“這就難怪了，多好的一個丫頭，怪不得要喊我一聲媽媽，怪不得要與六一待一天一夜。她就是想把這名分給六一啊，可是，六一沒有搞懂。我們的六一沒有這個福分啊！”

    三哥就這樣在高中畢業一年之內，先是失去了代課教師的身份，再接著莫名其妙地失去了女朋友，而且是永遠失去了女朋友。

    三哥從此像蔫了一樣，做什麽事都沒精打采的。

    你讓他怎麽打得起精神呢？高中才畢業，就碰上了這幾樁大事，擱在任何人頭上，都閃避不過來。你讓一個二十歲的小青年，怎麽喘得過氣來呢？

    我們的父親重重地歎了口氣。他顯然知道了，周紅芹的父親對他的數落，是說到點子上了。

    可是，他又能怎麽辦呢？我們的父親，似乎是再也回不去了，他現在隻能過一天算一天。

    我們的三哥選擇了一個陰天去周紅芹墳上哭祭。這是他刻意選擇的。三哥六一到底身上有著太多的文學細胞，連選擇祭拜周紅芹也都選擇了這樣的天氣，很切合他現在的心情。

    三哥去到周紅芹墳上時，周家莊都轟動了。周家莊的人都來看三哥，他們有的用眼睛交流，有的用手指指指點點，有的張大了嘴巴，有的睜大了眼睛，他們都不敢相信三哥會來到周紅芹的墳前祭拜。

    三哥不管別人怎麽看怎麽說，任他們指指點點好了，他徑自來到了周紅芹的墳前，他坐下來，一邊燒著紙，一邊哭著，一邊訴說著。他說他非常後悔，他那一天不應該對他那麽粗暴，但他不是故意的。他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了，他的代課教師被人炒了，他本來是想一步步來，先考上民辦教師，然後，想辦法轉正成公辦教師，這樣，一輩子下來，也就算是個公家的人，算是有了一份公職，也算是體體麵麵了。可是，現在，這條路不通了。他沒有想到，就自己在課堂上簡而單之的一次處罰學生，就讓他付出了這樣的代價。

    但他不後悔他那一夜的選擇，那一夜，他就不應該摘取周紅芹的少女的花：

    “芹兒，你就這樣幹幹淨淨地去了，你在我心中，這樣就永遠是女神，是聖潔的女神。是我辜負了你。我也是無能的。我不能拯救你，我沒有力量和你一起擺脫你的家庭的桎梏。唉，我這才發現，我們多麽渺小，多麽軟弱，多麽無能……”

    我們的三哥，內心翻江倒海，悲傷不已。他怎麽也沒有想到周紅芹其實對他深愛備至，周紅芹愛得那麽含蓄，那麽深沉，他倒真是沒有想到世間還有這樣的女子

    我爸爸和媽媽不久也來到了周家莊，找到周紅芹的墳上，把蹲在墳前的老三拉了起來，然後引他回家。

    路上，媽媽說：“別再多想了六一，這樣的女孩子，其實就算還活著，也不會屬於你。世上的姻緣，都是前世定好了的，你的那個人，你不找她，她也會來找你的。你看看，我還不是找到你爸爸的。你爸爸當初是個軍人，跟我哪有半點牽連？再說，他是江北人，我們是江南人，又哪裏能扯得上？可是，月老就把我們兩個人扯上了，還生下了你們弟兄四個。唉，要不是你妹妹福薄，她要是還活著，我不就有一個女兒了？你媽媽我生了五個啊！”

    媽媽說到這裏就又要流淚了。六一見狀，連忙說：“媽媽你別哭，你別哭媽媽！我好了！我明天起，跟爸爸學擺渡，掙錢養家，掙錢讓四弟讀書上大學。”

    “好！跟我學擺渡。我哩，再想其他法子也掙點錢。看看明年能不能夏天也出去賣點冰棍，平常我就也挑個糖挑子，弄個貨郎擔子，掙錢，這身段就放下吧！”

    我媽媽說：“你啊，早該放下身段了。”

    媽媽又對六一說：“三子，別泄氣，世界上好姑娘多得很，慢慢找。紅芹也一定希望你能找到更好的。”

    爸爸歎了口氣說：“六一，你媽說得對。這世上，隻有剩飯剩粥，沒有剩兒剩女。別傷心啊！”

    “爸爸、媽媽，你們說什麽啊！是我現在不想找老婆了。你們看看，紅芹才入土，我哪裏有心思去找什麽其他女孩子。我哪裏會像桂生那樣，剛剛丟了一個就又談一個。”

    爸爸和媽媽什麽也沒有說，互相看了一眼。

    爸爸和媽媽帶著六一回到了蒲塘裏，已是掌燈時分了。外婆和二哥眼巴巴地望著門外，一直等到天擦黑，才等來了爸爸他們。（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