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擺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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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到來的時候,我又一次落榜的消息也傳來了。
但我沒有啥不開心的,落榜是意料之中的,考取了才叫奇跡。哪有剛剛學了兩個月的文科就能考上的呢?
我想好了,明年再來。
但我明白,明年能不能來,是無法說的事。也是說不好的事。
這時候,我是不能提複讀的事的。二哥的眼睛瞪得老大,要吃人的樣子,他是不肯讓我複習的。畢竟,二哥的婚事,也在眼前了。
所以,我還是去到田間場頭,先跟得寶叔叔上早稻田大學了。
這有多好,我又可以和我們的方曉蘭在一起了。這還有什麽不好的呢?
而且,我願意哪一天去幹活,我就去幹。我如果不願意了,誰也攔不住我。媽媽跟我說的話,我聽懂了。媽媽說:腿子長在你的身上,你願意往哪裏跑,誰攔得住你?
我聽出了媽媽對我繼續複讀的支持。
“不複習幹什麽?你這樣的年齡,來農業社上幹活又能拿多少工分?”媽媽一出口,就是這樣的話。
媽媽似乎知道了方曉蘭姑娘和我的事。有一次,媽媽悄悄地問我:“你是不是又與曉蘭子處朋友了?你這樣的話,李夏荷姑娘那裏你又怎麽說的?”
我不想瞞媽媽,我說:“我好長時間都沒有聯係上她。也許,人家是嫌我們家窮吧!”
但我回避了媽媽關於方曉蘭事情的詢問。我不知道是不是該告訴媽媽,我也不知道我與方曉蘭將會是什麽結果。關於這一點,我真的沒有底。
我媽媽不說話了,很久,才長歎一口氣,說:“是的啊!李誌高那個人,一個錢也會拚了命地去撈的,又哪裏會看得上我們家。不過,不要緊,你要是將來上了大學,也肯定不會娶李夏荷的。不過,現在,曉蘭這裏,你倒也別鬆手,能拉著就拉著。說不定,你真要是沒有上大學的命,曉蘭這孩子也挺好的。”
媽媽說完了,就不再作聲了。
我知道媽媽在想什麽。她是沒有想到,我們老方家有一天會這樣過日子,會過這樣的日子。
但這又有什麽辦法呢?怨爸爸嗎?爸爸其實也不想過這種日子。爸爸被人捉弄了,又有什麽辦法?
想到爸爸的事,我便又想起與方國梁的那些事兒,一想到,我就有點後怕。我自己也不明白,那一次,方國梁怎麽就突然鬆了手,再也沒有追究什麽了。
方國梁沒有追究,奇怪的是,學校也沒有再追究。
但是,我卻沒有放下,都過去了那麽長時間了,我也還是沒法忘記。還時常做惡夢。
有時候,在夢中都會被嚇醒,說是方國梁還帶來了方國強幫他,把我從地上拎了起來,又摜到地上,然後,四隻腳在我頭上猛踹……
現在,我從一個高中畢業生的角度看,從我現在是一個高中文科生的角度看,我似乎是想通一點什麽了,他們當時一定是惱羞成怒了,因為,他們整爸爸的事,被一個小孩子攪局了。
唉,我們的爸爸,他根本沒有想到人家會設這麽大一個局來對付他……
不想了。都過去這麽長時間了,再說,爸爸也都被逼著從糧倉出來了,回家了,做一個普普通通的人了,再也不是過去那個威風八麵的方德麟或者轉業軍人方樺了。
我們的爸爸,從此與這些名頭都不相幹了。
我知道一切都是方國強和夏曉桐做的局,是他們把我們的爸爸打翻在地,還踏上一隻腳。我們的爸爸就這樣永世不得翻身了。
全蒲塘裏的人都知道,夏曉桐打了一個漂亮的勾手拳,把方德麟打得趴下來了,站不起來了。
我明白是夏曉桐來了這一手。可是,我還不能夏曉桐怎麽樣,因為我都沒有看見人家夏曉桐怎麽出手的,我父親就被打趴了。
何況,夏曉桐是我在初二這一年的語文老師。這個梳著大背頭的老師,永遠那麽威嚴,那麽深不可測,那麽讓人摸不著頭高頭低。你說他參與了大隊對我父親的圍攻,你卻拿不出任何證明。但你說沒有他,又有誰相信?如果沒有他,方國強怎麽能出得了這麽重的重手?
而且,他的食指,非常有力量,不管是哪個學生,犯在他手裏,他就會咬著牙,食指狠命地戳過來,恨不能把學生的頭戳出個洞來……
夏曉桐狠!
我們的六一,心裏終於接受了命運的安排,他開始學劃船了,跟著父親學擺渡。
有時候,我也會與三哥一起,扛著槳,去到船上劃船。我很快就學會了劃船。我得說實話,我掐辮子沒有三哥掐得好,結網也沒有三哥結得好,我沒有他那份耐心,但是,我學劃船,好像有點天賦,一下子就會了。上午上船,下午,我就能單獨接活兒,將客人劃到對岸去了。我甚至像一個老艄工一樣,用嘴努一努,意思是讓客人就把五分錢的硬幣扔到船艙裏。那樣子,好像我真的不把錢當一回事似的。其實,我比任何人都把錢當一回事。我就想看到我掙了很多錢,然後,我能夠把這些錢拿到學校,去換來我複讀的可能。
三哥學劃槳有點拙巴拙巴的樣子,永遠不得要領,兩隻手無法協調起來,兩隻手上的勁道不同,這一點又讓我們的三哥為難了很久。
這讓我想起我小時候學二胡的事。我們的二哥在這方麵也同樣是拙巴拙巴的,他自己倒有個二胡,不肯我們任何人碰他的。每次他都會在把他的二胡掛到牆上時認真地做好記號,但這一點兒用也沒有。我會把它的記號記得牢牢的,然後,可著勁兒在他離開家後把他的二胡取下來拉上一通,然後,按他的原樣掛上去,他卻無法發現有人動過。最搞笑的是,他一個有二胡的人,學了半年,也隻能拉個《三大紀律,八項注意》,連個《東方紅》也拉不起來。我不同,認真地看著別人拉,偷偷地記下別人按弦的位置、長短,回到家,就把那支曲子拉出來了。二哥的二胡,就這樣讓我有了學習二胡的最好的機會。沒用多長時間,我已經將拉二胡的技巧差不多全掌握了。可是,我們的二哥還非常可憐地處於初學者的階段。
等候下一個過河的客人的間隙,是一個非常無聊的時光,這時,你隻能看著河裏的魚兒,可是,我又不能將一根魚竿帶到船上,準備時不時地釣魚吧?再說,我釣魚的耐心,也同樣是皮浮潦草的,簡直浮躁到家了。
再後來,我就想到了一個好主意,我帶了本書來打發時光。每到擺渡的間隙,我就把書拿出來讀。第一本書,我拿來的是《說嶽全傳》。有時候,我看得入了迷,來了人,我都不知道。直到來的人大喊一聲:“還放不放我過河!”我這才悻悻地放下手裏的書,抱歉地對客人一笑,然後後放人家過河。
河上的風比岸上的要大得多,書其實不能放在船頭,隻能放到船艙裏。有時候,還可能會遇到下雨天氣。這時候,擺渡的船資自然會比平常要貴一分錢。但是,我的書可就遭了殃了。怎麽辦呢?第一次,我用自己的雨衣裹住了,後來,我就從家裏專門帶了一塊塑料布,隻要碰上雨天,我就會用那塊塑料布把書裹上。
我這樣看書的樣子,還是被一些人看到了。有的過河的人嘴上還是說得好聽的:“哇,老方家的老四啊,看來是個讀書人啊!真是個書蟲啊!”
有的人嘴上就比較損了:“瞧瞧,把這河裏當作學堂了。擺個什麽樣子?你還真以為你是個讀書人啊?別做夢吧!也就在這裏做做樣子,真有本事,在學校裏考上大學再說。”
我能說什麽呢?我什麽也不能說。我早已經學會了什麽也不說。我的夢還在,那就是,即使考不上大學,我也得做一個作家。我要看很多很多書,然後,我要寫出很多很多書。
我相信,我不可能永遠做一個擺渡的人的,如果要做擺渡的人,我也肯定是做另一種擺渡人,以成為作家的方式,先把自己搖到幸福的彼岸,讓身邊的人,讓家鄉人,換一種眼光看待我,看待我們的家。我相信我能做到這一點。
我深深地被自己打動了,看看,我在那樣的年齡,竟然就已經像是一個思想家了。
然而,這同樣是一個不能說出來的秘密,是一點小心事。
我仍然隔三差五地與方曉蘭在老屋裏相會。我恬不知恥地用著方曉蘭給我的油錢,點著那盞溫暖的燈,學習一會兒,然後,再與方曉蘭卿卿我我一會兒。
方曉蘭永遠那麽可愛,那麽聽話,那麽溫柔。
而且,她的嘴上像塗了蜜一樣,少女的芳唇,一直吸引著我,真想一直與她長吻著,永不分開。
我得承認,在苦難的生活中,我的生活是甜蜜的。我都活得有點沒心沒肺了。
有時候,我也會去找國林。我們與國林都商量好了,不管怎麽樣,我們還要複習。就去水廓中學複習。水廓中學的孟校長又來找過我了,我心裏有底,我還會得到一年的免費優待的。
這世界上的人,如果都像媽媽那樣、像孟校長那樣、像唐紫楠老師、像張世存老師那樣、像方曉蘭那樣,那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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