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青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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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上有篙子,有槳。
父親一直不肯讓我劃船,但快要到戴南時,我覺得父親太累了,便不管怎麽說把槳搶了過來。父親隻得去船頭歇下來,但是,我看得出來,父親非常興奮。
真正從水路上走,其實是非常慢的。船行的速度,根本快不起來,我的感覺,就是那條水路特別漫長。
直到下午一點鍾左右,我們才到了青蒲。青蒲果真是個好地方,四周環水,波光粼粼,那情境,就如魯迅筆下的一樣:
你看,兩岸邊的烏桕,新禾,野花,雞,狗,叢樹和枯樹,茅屋,塔,伽藍,農夫和村婦,村女,曬著的衣裳,和尚,蓑笠,天,雲,竹,都倒影在澄碧的河裏,我們隻要一打槳,劃動起來,水波散去,便都夾帶了閃爍的日光,水裏的萍藻遊魚,清晰可見,我們每一次打槳,都要觸碰到它,那些被驚動了的遊魚,倏地,遊向了遠處,但馬上又遊了回來,像跟我們捉迷藏似的。夏天的日光,在河麵上,並不顯得強烈、炎熱,河麵上的,涼風拂麵,給人一種特別清涼的感覺。河邊的柳樹下,也有幾株瘦削的一丈紅,那大概是那些女孩子種下的罷。大紅花和斑紅花,都在水裏麵浮動,忽而碎散,拉長了,縷縷的胭脂水,然而沒有暈。茅屋,狗,塔,村女,雲,也都浮動著。大紅花一朵朵全被拉長了,這時是潑剌奔迸的紅錦帶。帶織入狗中,狗織入白雲中,白雲織入村女中。
哇,青蒲,原來是這麽美麗的一個地方。
我們批發了兩箱子冰箱,確實,便宜了不少錢。我們很快將船劃到了戴南,沒有多長時間,我們的貨便賣光了。父親看天時不早了,想要回去,還有很長的水路,便說:“這樣吧,我看,我們一起去你大姑媽家吧!”
大姑媽叫德蓮,這你是知道的。大人們都叫她蓮子,我們都叫她蓮姑媽,有時候,就直接叫她蓮姑。蓮姑的家就在離青蒲不遠的鑼鼓莊。
鑼鼓莊是一個非常大的村落,但因為離我們家太遠了,我其實一直都沒有來過這裏。蓮姑一直說,什麽時候,你們要帶老四過來玩玩,老四都沒有來過。
說起來,我也不能瞞你了,我小時候有個小毛病,可能是因為平腳板的原因,我不能走遠路。走上十裏路,腳就疼得不得了。所以,很小的時候,叔叔家、小姑媽德蘭家的孩子,全都去過了德蓮姑媽家,我們家的三個哥哥也都去過了姑媽家,唯獨我,媽媽舍不得讓我走那麽遠的路,擔心我吃不消,說什麽也不肯讓我走那麽遠。
我其實可想去大姑媽家玩了。
小時候,大姑媽一家也是因為回一趟娘家不容易,總是來了後,便會住一段時間。姑媽家生了一大堆孩子,我有表姐、表妹和表弟,隻要姑媽一家來玩,那麽,我們的好日子就來了。我們會跟他們一起玩,會吃到好吃的飯菜,會有很長的時間去玩樂,而不會被逼著讀書、做事。姑媽家的人來,一般是在正月與下秋。一年中有這兩個時光,總是讓我有著很多盼頭。
後來,我上了高中了,姑媽一家就來得少了。特別是二表姐結婚以後,二表姐也就來得很少了。
真讓人不開心,小時候,大家都能在一起,熱熱鬧鬧地玩,大了,就好像各奔東西,都不怎麽來往,甚至不來往了。
一聽說這裏離大姑媽家近,而且,我們馬上就能去到大姑媽家,我心裏非常興奮。一天的疲勞,瞬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父親的打算很好,鑼鼓莊離戴南不遠,我們如果趕到家裏,是要到天黑才能到家的。如果第二天又要到青蒲來批發,那麽,就又得重複今天的行程。不如趕到大姑家去歇腳,第二天便會非常輕鬆。
太陽還掛在西天上,我們便到了鑼鼓莊。把船拴在靠近大姑家的水碼頭邊,我們便上岸了。大姑一見我們來,非常開心。大姑摟著我,說:“喲,我們家的老四長這麽大,還沒有到大姑家來過一次哩。這次要好好地待幾天。大姑燒點好吃的,讓你享受享受!”
大姑連忙忙晚飯給我們吃。大姑家住的是瓦房,房子也挺大。大姑父是一個頭發全白了的中年人。大姑父非常開朗,笑的聲音非常響,很有感染力。
吃完晚飯,便是洗澡。洗澡的時候才發現,我們沒有帶換洗的衣服。大姑連忙將大姑父的一套衣服和表弟的一套衣服拿給我們,讓我們換上。
父親這一天喝了點酒。父親喜歡咪點小酒,也喜歡抽香煙。但是,幾年來,我已經看不到他喝酒與抽煙了。家裏的日子緊巴巴的,他非常自覺地停止了自己的這些開銷。
後來,我們和大姑家就聊到是到青蒲批發冰棍去戴南賣掙點錢準備由我開學以後複讀的。
我聽得父親歎息,說:“這小子,偏偏要上學,偏偏學校裏的老師總是來喊他去上學。真讓人愁死了。”
我聽得出父親的語氣裏,是不想讓我再上學的意思。我也明白,父親的擔子重。但是,我自己也明白,我給家庭帶來的擔子,其實也沒有多重。
大姑父說:“喜歡上學讀書還不是好事兒嗎?這是你老方家的大好事。我老丈人就是個私塾先生,你們家,就應該出讀書人。”
蓮姑也說:“你還是讓孩子讀下去。這年頭,不同以往了,憑本事上大學了。”
父親沒有再說話。但我知道,父親是同意了蓮姑和姑父的說法。
翌日,我們定定心心地睡了個懶覺,然後,定定心心地吃了個早飯,便扛起槳,拿起篙子,解開繩纜,往青蒲出發了。
拿到貨,我們還是去戴南。賣完了,就回到鑼鼓莊。
姑父說:“他大舅,你也不要客氣,就這樣在我們這裏早出晚歸,好好掙錢,別想其他事,等過了這個伏天,再回蒲塘。”
我覺得這不太好,便悄悄地問父親:“爸爸,我們這樣是不是不太好,我們吃著蓮姑家的,卻在人家這裏賺自己的錢,怕是不好吧?”
“你這孩子,這有什麽不好?再說,哪裏是人家?這是家裏的親戚,是至親。你叫姑媽,叫姑父哩!”
隔了很久,父親一邊撐著船,一邊對我說:“不過,倒是不能忘了蓮姑對你的這番恩德,將來要是有出息了,要報答你蓮姑。”
我說:“嗯!”
我們就這樣在鑼鼓莊好好地待了一個星期。直到那件事兒發生了,我們才垂頭喪氣地回到蓮姑家,第二天,我們就再也沒有去青蒲批發冰棍,直接回家了。
這個夏天來往於青蒲與戴南之間的買賣就這樣結束了。
再後來,父親就隻到戴南批發,然後,回到水廓鎮,或者就在我們蒲塘裏喊叫著:
“冰棍啊——”
“冰棍的賣啊——”
“賣冰棍啦——”
我們一心一意地做著冰棍的買賣,一點兒也沒有想到會出什麽事。出事的時候,我們一點也沒有覺察到先兆,直到上麵的人來了,我們終於被抓了個現行。
我們被帶到了工商分局,我們屬於無證經營,按理,我們的工具與貨物全得沒收。
那一天,被抓到局子裏的有一大幫人,大家都沒有想到這次上麵會下這麽重的狠手。
父親急壞了,還有一箱子在船上,在船上的那一箱子冰棍,顯然不能再在戴南賣了,賣不動了,人家來查了。我一直坐在船上等著父親那一箱賣完,然後,就來換上這一箱。要在平常,一箱子差不多一兩個小時就會賣完。可這一天,是我們到青蒲的第七天吧,兩三個小時過去了,我還沒有等到父親。
直到很晚,父親才哭喪著臉回到船上。
父親空著手。
父親不要那隻箱子了,但父親也不想交罰款。所以,父親在那裏等了很長時間,看到箱子再也不可能被要回來了,才哭喪著臉回到船裏。
船上這一箱子裏的冰棍開始溶化了。父親打開冰棍箱子,看著大箱子裏的冰棍躺在棉被裏開始發軟,開始溶化,心都碎了。他終於沒有忍得住,一下子淚流滿麵了。
我第一次看見父親流淚,我一下子不知道說什麽好,也隻有跟著哭起來。
我哭得很響,父親哭則哭得非常沉悶。我看見岸上有人停下來看著我們,我還看見他們在悄聲私語,交頭接耳在說著什麽。我突然發現,這個世界上,別人都是幸福的,而我們是不幸的;別人過著天堂般的日子,而我們正在煎熬中。
我在父親斷斷續續地敘述中終於明白了,其實並不是因為我們在街上無證經營什麽的,是因為我們拿了青蒲的貨,這樣一來,戴南冷飲廠的貨就壓下來了,很多人都去青蒲批發了,就不來本地的戴南冷飲廠拿貨了。冷飲廠的廠長沒有辦法,就隻好通過工商的人想出了這樣的法子,把凡是從青蒲拿貨的人,全都扣下來了,並沒收了他們的工具與經營的產品。
我為那一箱子被沒收的冰棍哭泣,為那一個木頭箱子哭泣,為船上這一箱眼巴巴地看著看著就化掉了的冰棍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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