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賣冰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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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正是從這一刻起明白了世事的苦味與艱辛的。過去,我這才明白,過去,我是一個多麽少不更事的家夥。我隻曉得沉溺於對楊美霖的初戀情結中,但我卻不知道什麽是愛情,更不明白什麽是初戀。我為過去曾經為楊美霖哭泣感到羞恥,為那場未果的初戀,為那場沒有得到任何回應的單戀哭泣,現在想來,真的是太可恥了。

    人應該為苦難哭泣,而不應該為虛無飄渺的情感哭泣。

    當然,我也明白,苦難中的哭泣,是一點兒用處也沒有的。我以後也不再會為苦難哭泣了。戴南河裏的這一場父子相對而哭的事情過去後,我這才明白,這是這一天才真正長大的。

    是的,我長大了。我在這一天,終於明白,自己是一個男子漢了。

    我忍不住地走到父親跟前,撫摸著父親的滿頭白發,我說:“爸爸,你放心,終有一天,我會讓你頓頓喝上酒,天天抽上煙。”

    父親停止了哭泣,眼巴巴地望著我,有點不相信,也有點欣慰。

    我說:“爸爸,我們回家吧!我們這一趟出門太久了,家裏說不定正巴望著我們趕快回家哩!而且……”

    停了停,我才說道:“我想媽媽了!”

    我們沒有再回鑼鼓莊,沒有再回蓮姑家裏。爸爸說:“我們走,回去後,寫一封信給你蓮姑,讓她放心!”

    我說:“嗯,這事兒我來辦!”

    在我們就要開船的時候,岸上來了人,好幾個人,一條聲地喊:“老方,老方,方家爺兒倆,停一歇再走……”

    我們停下來。我們已經不怕了,不管來什麽人,查就查吧,我們箱子裏的冰棍已經溶化了,賣不出錢了。要收就收走吧!

    哪曉得不是,是一起賣冰棍的夥伴們,他們對工商的人好說歹說,終於把父親的冰棍箱子要了來,工商的人也動了情,覺得有點過意不去,不應該對水廓來的這兩個父子如此執法的。

    父親上了岸,從來人手裏接過冰棍箱子,然後,握一握拳,算是道別。

    “老方,從明兒起,我們就還到戴南冷飲廠批發吧!我們還一起喊:‘冰棍的——賣——啊!’”岸上有個老年人跟我們的父親打趣道。

    “好咧——冰棍的——賣——啊”父親回應道,臉上擠出了點笑容。

    我們在大家夥的目送中啟航了。父親不斷地回過身來對岸上的人招手,讓他們散掉,讓他們趕緊忙自己的事兒去,忙著賣冰棍去。

    我劃著船,向北,向家的方向劃去。

    就在要出戴南鎮的時候,我們突然看見岸上有一個人騎著自行車拚命朝我們的船疾馳而來。那個人一邊騎著車,一邊對我們大聲地喊,讓我們停一停。

    我嚇了一跳,以為是工商的人追得來要把我們的箱子全部沒收,我們更怕還要再罰我們的款。畢竟,我聽我爸爸說,他被帶到工商那裏時,看到滿屋子的人,他瞅了個空子,走了出來,差不多是逃出來的。一開始,他還指望著能要回那一箱子冰棍的。可後來一看,哪裏會要到,不罰你的款,就已經是對得起你了,你還想要回“贓款、贓物”?工商的人,就是這麽說的。

    岸上的人拚命對我們招手,讓我們停下來。說有要緊的事,有要緊的話。

    我們隻好停下來,往岸邊劃過去。

    那個岸上的人沒有等我們停穩船,就支好了自行車,跳上了我們的船。

    “在鎮子裏不好說話,我們的趙所長講了,她無論如何要我帶話給你,今天對不起你了老方,這點是小意思,是趙所長自己掏的腰包給你的。趙所長的工資也不高,這點就是個意思。”

    我們被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道誰是趙所長,也不知道這是唱的哪一出。

    父親連忙問:“趙所長?哪個趙所長?我不認識啊!這錢我不能收的。”

    “收下吧!是趙所長千叮嚀萬囑咐要我辦妥的。她說你認識她,知道她。你們是戰友,一起打過老蔣,抓過敵特……”來人說。

    “天啦,是趙曉波!你說是曉波!”

    “是的。趙所長說你一定知道的,果真不假。對的,我們的所長趙曉波。老方,這樣,你寫個收條,讓我回去交差吧!不然,我要挨趙所長剋的。”

    我這才明白,原來管工商的人叫趙曉波,是一個認識父親的人,是父親的戰友。但是,父親沒有認出她來,她倒是認出了父親。隻是當時是在執法過程中,她不便出麵。她接濟父親又擔心鎮子上那些賣冷飲的人誤解她是不對我們處罰了,便讓人給父親送了錢過來。

    來人還說,趙所長吩咐過了,以後老方家有什麽困難,有什麽要求,大家要照顧些,老方是上過前線打過仗的人,過到這一步,實在不容易。

    我們的父親拿起筆,手一個勁兒地顫抖。父親對來人說:“這怎麽可能,這怎麽可能,她不是後來去了北大了嗎?她去做了調幹生了,她去做了調幹生了,她怎麽會在這兒呢?我怎麽會在這裏碰上她呢?”

    父親寫好了,我依稀看見父親寫著字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掉下了眼淚……

    天擦黑時,我們終於到家了。

    全家人都高興得什麽似的,一周時間啊,不知道我們去了哪裏,媽媽也到水廓鎮打聽過,說,這些天,沒有見著有爺兒倆來街上賣冰棍……

    除了最後一天一整箱冰棍浪費掉了,我們還是賣出了半箱子冰棍。六天半的生意,我們賺了十一塊連五角錢。再加上趙所長給的五無錢,這一趟出門,共掙了十六塊五角。

    媽媽開心地笑了:“非常好了!非常好了!相當不錯了!相當不錯了!”

    接著,媽媽趕緊替我們弄晚飯。我們一邊吃晚飯,一邊講著這一趟青蒲那裏的生意,講著在蓮姑家的情況。我忍不住講了趙所長的事,我都忘了爸爸跟我說起過,到家後,別說趙所長的事。可是,我一興奮,就忘了,講到了那個騎自行車的人追我們的船,講到了那個人上船後給了我們五元錢,說是趙所長給的錢。

    媽媽就問:“趙所長是誰?怎麽會給你錢?”

    “戰友,當年的一個戰友,一起在江城讀中學的戰友。”

    媽媽歎了口氣說:“老方啊,這輩子,可能是我害苦了你了。”

    爸爸說:“你聽你說的什麽話啊!我們都有了四個兒子了。再說,是我對不住你!”

    “不講了。洗洗睡。”媽媽說。

    我實在聽不懂他們在打什麽啞謎,爸爸媽媽在講什麽,我沒有聽懂。

    我是這一天才發現,我們的父親,我們的母親,可能有著太多的故事,而這些故事,都是我所不了解的。我隻記得的是得寶叔叔跟我講起的父親榮歸故裏的事。可是,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後來,我漸漸地困了,再接著,就睡著了。爸爸媽媽的故事,被我拋到十萬八千裏以外了。

    ……

    夏天天亮得早,但我和爸爸都沒有起床的樣子。滿身的疲乏,也滿身心的自在。我們一直睡到快中午的時候才起身。

    難得的輕鬆自在,沒想到,這一趟去青蒲、去戴南,倒是收獲滿滿的。想來,真叫人開心。

    可是,中午吃飯的時候,家裏的氣氛立馬又變了,馮家派人來說,年底,就給他們家四姑娘和我們家躍進的婚事給結了,再不結,我們的四姑娘成了老姑娘了,都26歲的姑娘了,鄉下女孩子哪有這麽大的歲數還待在娘家的?

    一下子,家裏剛剛才有的一點歡喜,便被打發得煙消雲散。爸爸和媽媽,一下子坐下來,兩個人臉對臉地抽起了煙來。很久都沒有說一句話。

    事情沒有完,晚飯時,事情又來了。

    晚飯是在院子裏吃的。那時候天還大亮著,雖然是黃昏了,但夏天的晚上來得晚,六點多鍾的光景,天還是大天光亮的。

    一家人,圍住小桌子吃著晚飯的時候,突然,廚房西門被人打開了,隨後,一個人風風火火地衝進了院子裏,我們一看,竟然是馮家四姑娘,也就是我們未過門的二嫂。馮家四姑娘叫馮巧紅。我知道的是,這一年,兩家通話了,二哥是快要結婚了。不結也不行了,年一過,二哥26歲,二嫂27歲,都是等不起的年齡了,在鄉下,這年齡,早已經是抱了兒子女兒的人了。我們的大哥,22歲就結婚了。讓二哥等這麽長時間,確實是不太好。

    在我們這裏,男方女方隻要是經過媒婆做介紹的,雙方親事定下來後,一般來說,反而是處對象的兩位相互之間是不說話的。即使在外麵遇上了,也都竭力避開。一來,真的是非常害羞,二來,你忙著說話安的什麽心?是想拋開雙方家長,準備單獨籌謀或計劃?這件事在女方家裏,管得特別嚴,深怕生米都成熟飯後,向男方談條件的資本都沒有了。倒是自由戀愛的,這種要求一點兒也沒有用,兩個孩子早就偷偷地到一處點燈說話吹燈做伴了,他們懶得理你們老人家那一套。很多男孩子很有心機的,在婚前就把那婚後的事兒先做掉,在女方肚子裏先下了種,待那種子生根發芽,女方便什麽也沒得講的了,反而反過來求男方早點兒派轎船或花轎,將人抬走算了。

    但我們的二哥與我們未過門的二嫂,也是向來不說話的,這我們清楚得很。我們其實經常會碰到馮巧紅,都在蒲塘裏,馮家在村子的西南,我們在村子的西北角上,哪能不經常遇到呢?我擺渡時,就遇到過好幾次二嫂子,她要從南岸到北岸的田裏幹活兒。但我們也不好意思與馮家四姑娘說話。(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