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家算起來也是我們的表親。說起來，馮伯伯我們應該喊姑父，馮伯母其實也是我們方家門上的遠房姑媽。但我們這個大姑媽肚子不爭氣，一口氣替馮家生了六個女兒，好不容易生了個兒子，可是，那個兒子19歲那一年，竟然在河裏遊水時溺死了。可把我們的馮家姑媽傷心透了。

    馮伯伯與馮伯母從此對生兒子失去了信心與意趣，主要也是因為我們的馮伯母年齡實在太大了，再生孩子，肯定也是非常危險的。家有六個女兒，馮伯母與馮伯伯想好了，就是挑個合適的，招個女婿上門撐門立戶，算了。這事兒，也還是可以有的。

    在馮家與我們家訂親之前，我們兩家大人就一直在說，把這兩個孩子撮合成夫妻吧！

    但一開始隻是說玩話。馮家女兒多，盡是女兒，方家兒子多，盡是兒子，兩家又是遠房親戚，走動起來，自然會說到兒女親事上。沒想到，後來還就當真了，馮家說，我們家四丫頭，跟你們家二兒子倒也配。我們家說，倒也是啊，兩個孩子，女孩子就大一歲，也不算大，真是配。

    我們家當然是想攀上這門親。躍進的情況，大家都清楚，你說他有出息吧，也沒有多大出息，小時候是個又懶又饞的角色；但你要說他沒出息吧，他好歹也是我們大隊最出色的拖拉機手。現在是分田到戶了，拖拉機也拆了，但是，大家還是要用到拖拉機。那一年，我們的二哥在公社農機站辦的拖拉機培訓班上，每次成績都是考第一。說實在的，如果當初我們家的二哥能上到高中，保不定是一個非常出色的大學生。可是，那年月，要貧下中農推薦，夏曉桐這號人跟方國強那個人，又怎麽可能把高中生的名額讓我們家躍進得到呢？

    馮伯伯家的六個女兒，說良心話，倒是我們這個未過門的二嫂最是巴家。什麽叫巴家呢？巴家，就是巴望著門戶發達，巴望著家庭興旺。我們未過門的二嫂，做起活計來，一個人頂兩個人，手快腳勤，在我們蒲塘裏，是出了名的。

    馮巧紅勁頭大，能幹活。有一次她偷了生產隊的黃花草頭給家裏的豬子吃，沒想到被兩個民兵給抓住了。民兵們人贓俱獲，非常開心，就想著回到大隊報功領賞了。哪裏想到，當他們兩個大男人想要搬起那一大草袋的黃花草頭時，他們傻眼了，他們兩個人都無法把那一大袋草頭給扛起來。於是，他們就押著馮巧紅給扛起來送到大隊部，馮巧紅眼睛朝他們一白，去你們的，休想！你要扛你扛。我扛就是扛回家。這黃花草頭就是給豬子吃的，有什麽大不了的。

    這件事，被人們渲染得有鼻子有眼。人們在談這件事時，不是說馮巧紅做了小偷，而是在誇她力氣比男人都大。媽媽說起這件事來，更是自豪。那種語氣裏，馮巧紅不像是她未過門的兒媳，倒像是她的女兒一般。

    但眼下不好說了，我們聽到馮家的一些風聲了，意思是，方家不行了，走下坡路了，方德麟連大隊的事都沒得了，在家裏就是半個工分也掙不上的主子，有一搭沒一搭的掙兩個錢，就算現在做了擺渡的活兒，但是，這事情怎麽能算是長久？南岸與北岸，一座橋一建，這擺渡的活兒，立馬歇菜。你說是不是？再說，還有兩個弟弟，也沒有任何說法，老三沒有上到大學，倒弄了個瓶底厚的眼鏡戴上了，老四聽說還要複讀，這考不上還要複讀，要考到猴年馬月？這親，看來是不能做下去了，也早點兒歇菜算了。

    話語之間，全是要悔親的意思。我媽媽那個愁啊，夜裏都睡不著覺了。又想著自己的事，怎麽也沒有想到，當年回蒲塘裏那麽風光的人，現在走到這步田地。

    還不僅僅是聽到什麽話語，已經有風聲傳過來了，說是一個挑銅匠擔子的，就在後麵蚌蜒河裏經常來來去去的那個銅匠船，家底富裕，殷實，小夥子也能幹，出眾，都來相過親了，要與馮家四姑娘結親，單等這裏與方家脫了關係，立馬就談親，然後立馬就成親。

    我們家當然聽到了風聲。我們的爸爸和媽媽這次倒也拿得穩，一來，是遠房的表親，我倒要看看馮家姑媽，是不是敢做這樣的事？真要悔親，我看你以後還怎麽在人前做人，你們馮家以後臉就往褲襠裏揣吧！

    我當然也知道，在我們蒲塘裏，悔親的事，是千萬不能做的。你那裏悔親，人家就要你們家賠償。這就有得說了，譬如，青春補償費啊、名譽損失費啊、這麽多年的彩禮費啊、那麽多的彩禮與禮金的利息啊……能想到的，都一筆一筆地加上，你悔我的親，我毀你的家。有的人家悔了親，還真的撕破了臉皮大幹了一場，兩家都被搞得人仰馬翻，兩敗俱傷。

    所以，要走這一步棋，還真難。

    我們聽說，馮家伯伯倒是大好人，堅決不同意四姑娘和我們馮家姑媽這樣的餿主意。但是，現在你看看，四姑娘自己親自出馬到方家了。

    這是四姑娘的風格啊！說打就出拳，商量的餘地也沒有。你看看，她來了：

    馮巧紅把一個水桶往我們家桌子前猛地一放，說：“還你們！這婚，不結了！”

    我看見水桶裏是一桶長魚。馮伯伯喜歡吃長魚，這是我爸爸特地在河裏放了長魚筒子捕到的，自己怎麽也舍不得吃，就給馮伯伯送去了。

    馮巧紅一句“還你們！這婚，不結了”，讓我們全家都放下碗來。院子裏的空氣立馬可以擦根火柴能點著。

    馮巧紅說完，看見方家沒有任何反應，立馬就要轉回身，意思是，我就當你們默許了。

    可是，就在她要出院門的時候，我父親說話了：

    “四侄女，你先停一停，這話是怎麽說的？是你說了算，還是你們家沒有大人了？”

    天啦，我們的父親這話說得這麽漂亮。我坦率說，我自打知事以來，就知道我們的父親其實是一個不太會說話的主子，別看他看了那麽多書，識那麽多字，他差不多就是個書呆子。

    但今天這話說得漂亮，把皮球準確地踢給了馮巧紅。

    “是的，我們家，就我說了算，我們家的大人沒有一個敢上你們家門上提這件事。所以，我跟他們講，我去。”馮巧紅一點兒也不示弱。

    “噢，這樣啊！那有一點，我就要請教了，當初，定這門親事的時候，你也不小了。我記得好像就兩年前吧？那時候，你也是個有主見的丫頭，那時候，你要是不同意，就不要應承下來，自己的事自己做主啊！”我們的父親又一記漂亮的拳頭打了出去。我聽得非常興奮。天啦，父親今天一個彩頭跟著一個彩頭。一定是這次青蒲之行帶來的膽量與勇氣。

    馮巧紅果然沒有了話。她愣了一下，說：“反正這事就這樣了，沒得商量了，我把你們家的魚退給你們。”

    “不成！要退，全退。哪裏隻有這麽點東西。你以為這麽點東西就能打發了？”

    父親的話終於激怒了馮巧紅：“我也知道不止這麽點東西，其他東西不是死的嗎？我先把活的還你們，死的，等你這裏把話說死了，就都還給你們。我這歲數擱在頭上，你們不想結婚，我哪裏還能再等？”

    “其他話不多講，我們還以為你自己要等的，馮家不是要留住最能幹的四丫頭多做幾年活兒嗎？既然想要嫁了，就嫁吧！今年年底就把事兒給辦了。”

    “你說的？你以為你能？沒有三間瓦房，沒有百元禮金，你以為你就能上姑奶奶上花轎？”

    馮巧紅的話，一下子把我們全家都噎住了。

    沒想到會提出三間大瓦房的事。這事兒還真的難辦。

    “是了吧？沒有三間瓦房，還辦什麽事？何況，我們還聽說，你們家老四還要上學。你們安排了老四上學，又哪裏能安排錢給躍進起瓦房呢？”

    父親終於爆發了：“我說四丫頭，你這說哪門子話，你是個還沒有過門的媳婦，就管起婆家的事兒來，這恐怕不妥吧！”

    馮巧紅也爆發了：

    “是你們逼的！姑奶奶根本不想管你們家的事，懶得管！”

    我終於忍不住了，把飯碗一扔，站了起來，說道：“四表姐，你這態度是不對的，你對我爸爸我媽媽這態度不對！不管怎麽說，他們是你舅舅、舅媽，遠房也好，不是遠房也好，他們都是你長輩，你怎麽好對長輩這麽無禮？”

    馮巧紅看看我，說：“老四，這跟你有什麽關係？”

    我說：“有關係，他們是我爸爸、媽媽，我不允許任何人頂撞他們，特別不允許當著我們做兒子的麵冒犯他們。何況，你剛才不是說到我了嗎？為什麽跟我沒有關係？難道就二哥要結婚，就得讓我們全家人什麽也不做，就隻讓他結婚？你們算什麽？”

    沒等馮巧紅接話，我又立即吼道：

    “四表姐，我告訴你，你今年再要是再敢頂撞冒犯我爸我媽一句，我就跟你不客氣。”

    “你怎麽樣不客氣？”

    “不知道，但就要看你怎麽樣冒犯。來吧！”

    我說過，我是大人了。青蒲之行，讓我長大了。我覺得這個時候，我該站出來了。更何況，馮巧紅剛才夾槍帶棒時，捎到我的事兒了。

    什麽話也沒得講了。

    院子外麵其實已經站滿了人，看著這個未過門的兒媳婦是如何打上門來的。這事兒，還真的是開天辟地第一遭。

    但馮巧紅已經站不住腳了。她滿以為她能夠勝了這一場的，沒想到，被我爸爸和我兜頭全都還了過去。

    馮巧紅一跺腳，哭了。隨後，抹著眼淚衝出了我們家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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