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算賬
字數:5868 加入書籤
沒想到,李誌高竟然是來與我爸爸、媽媽談起房子的包工包料的事的。
這事兒,我們的爸爸媽媽竟然做得風不透雨不進的,這麽大的事,我們竟然一點兒也不知道。
不過,我們家真的要起房子了。我們家真的要起房子了。我們弟兄三個人擠在一張床上的日子實在是太難過了。雖然我們的父親經常講一個笑話,說是三人睡覺犁頭尖。一開始,我不懂什麽叫犁頭尖,後來才終於明白,這是說三人睡在床上的情形,就像牛拉著的犁頭一樣,睡在中間的人,是必須在睡在另兩個人的腳頭的,這樣一來,“喏,喏,你們看,是不是就像那個在田裏犁田的犁頭尖呢?”我們的爸爸得意地說。
爸爸那種得意的情形,其實讓我非常感傷,這個經常自稱自己是轉業軍人的爸爸啊,這個從大城市娶回了媽媽的爸爸啊,說出的話,卻時常冒出土包子氣,我真的非常感傷。我們的父親怎麽就不能說些洋氣的話呢?
現在,弟兄三人擠在一張床上的曆史終於可以很快結束了。這實在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
我們現在住著的這間茅草屋是八年前起的。八年了,我們一個個長大了,確實是得再起一進房子才能讓我們有個擱床的地方。何況,二哥的女方家現在催逼得越來越緊了。因此,爸爸媽媽一狠心,還是起個瓦房吧,再怎麽著,總不能把二哥的婚事給弄黃了。哪怕借錢,都得把個瓦房豎起來。有了瓦房,馮家四姑娘就不好翻圈了。
爸爸和媽媽晚上出門是出去借錢的。我這才知道,我與李夏荷的事,其實根本沒有驚動到李誌高,而我們的爸爸和媽媽,這一來,又怎麽會顧及到我與李夏荷的事兒呢?
我也委屈,我爸爸和媽媽好像忘了我與李夏荷的事,一句也沒有提到李夏荷與我的事。我總覺得,他們大人應該談點我與李夏荷的一點什麽吧?可是沒有。一句也沒有。
李誌高和我們的爸爸媽媽,他們做夢都沒有想到我在蚊帳裏一直在側耳傾聽,一直在關注著他們談話的內容,一直在希望著他們能多少談及我與李夏荷的事。可是,沒有。
我這才終於死心了,李夏荷與我,是真的沒戲了。
我與李夏荷的這場戀愛,就這樣無疾而終了。
雖然,我已經意識到這一點了,我隻是沒有想到,會是以這樣的方式來的。
事情是第二天發生的。
當天晚上,李誌高來我們的門上談包工包料的事,沒有瞞得住蒲塘裏的人,大哥一家也聽到了消息,第二天,大哥大嫂就打上了門:
“老德麟,你太偏心了,你怎麽能做這種事?你一碗水要端平!”
我們的大嫂子首先跳了起來,她幹脆指著我們的爸爸,叫著:“老德麟!”
大哥大嫂來勢洶洶,我們都嚇壞了。這成了什麽事兒了?
說起來,我們的大嫂子其實也是我們的表姐,一樣我們的遠房姑媽家的表姐,我們的遠房大姑媽嫁給了長征大隊的征家。長征大隊就是我們這裏的征黃村,那個時候,嫌征黃村不好聽,便改成了長征大隊,現在,那陣改名的風氣換過來了,又變成了征黃村,但人們已經喊順了口,一直就叫做長征大隊
大嫂子黃珍羅氣呼呼地,責問我們的爸爸:“你老德麟怎麽能這麽偏心的?你倒是說說看,你為什麽就這麽偏心?方五四不是你養的?方五四不是你的親兒子?你給他一個茅草棚就打發了他,你要曉得,他還是你的長子。是方家的長房長孫,你就不能給他個瓦房,就能給方躍進瓦房?你這心偏到哪裏去了?這個理,我得請蒲塘裏的人評評,你倒是把這裏麵的道理講給我聽!”
房子其實還沒有起,一磚一瓦還沒有買,就劈頭遇上了這樣的事。我們的父親一下子還沒有反應過來,我們的老大又上來了,像打機關槍一樣,猛地來了一梭子:
“蒲塘裏的人全曉得了,我們才曉得,你這事做得這樣躲躲藏藏的,你就能藏住?”
“上學我也就上了個小學畢業,你就把我趕到生產隊幹活。我為這個家幹了八年。八年,日本鬼子都打走了,你也把我掃地出門了,就讓我蹲了個茅草棚。我說錢省著哪裏去了,原來藏在這裏給二兒子。二兒子是你養的,大兒子是你抱的人家的?”
“你說起來是轉業軍人,是老幹部,手上有一筆轉業到地方上的錢,媽媽是大戶人家的,也是手頭上花花的票子,你在大隊做了這麽多年大隊的幹部。你手上的錢究竟哪裏去了?怎麽你的大兒子就不能有個像模像樣的房子結婚?”
“你倒是跟我說說,把個底交給我們,我們結婚是方家的第一樁大事,這第一樁大事你就做得這麽虎頭蛇尾、皮浮潦草,你倒是說給我們全家聽聽!”
“大嫂子緊跟著也來了一句:老德麟,老素素,你們倒是說給我們聽聽。我們今天就要聽你們說說。你不要再瞞,不要再藏,說!交代!”
天啦,這都成了什麽了?批鬥大會了,交代罪行了。
我們的爸爸一下子愣了,懵了。我們的媽媽呆了,睜大了眼睛。她怎麽也沒有想到是她的大兒子興師問罪來了。
我們在一旁,也聽得心裏直打鼓,也禁不住在想,在掂量:
“誰說不是呢?大哥的婚事是我們家的第一樁事,也沒有做得這麽隆重,這都是為什麽?”
我、三哥、二哥,是用眼睛在交流著這樣的問題的。我們的眼睛說出了我們心裏的這一疑問。
我們的大嫂說著說著就激動起來了,嘴裏也開始不幹不淨了:“老東西,老槍斃,偏心眼兒,二兒子是你的兒子,大兒子就不是你的兒子了?”說著,就要砸東西,而且揚言要搶東西。
倒是老大出麵攔住了:
“你搶這家裏的這些破爛幹什麽?你砸這些爛東西幹什麽?值得嗎?等他哪一天備料備好了,準備起房子了,我們再來搶,再來拖。老方家的家當,老二有一份,老大也有一份。”
我們的媽媽早就哭了下來:“你們這樣,是我的親兒子嗎?你們這樣,是親兄弟嗎?”
我們的父親這下終於火了,他怒吼了起來:“素素,你別哭,我看他們哪個敢?想當年,我打老蔣,沒有一顆子彈兩個洞被解決了,現在倒怕你們了?你哪個敢動,我就敢跟你拚老命,大不了一起被關進楚水大門朝西。”
楚水大門朝西,就是楚水城裏的那個監獄。
爸爸氣呼呼地,一手叉腰,一手揮舞著,樣子非常怕人。
“老大,老二,你們是個人,都給我坐下來。我們這個家,很久不開家庭會議了,這次都來了,開個會,把事情放到桌麵上。到時候,該咋辦咋辦!”我們的父親說,“老三,老四,你們也坐下來,我今天把賬全都捧給你們。”
說著,父親就坐到了主位上,指著旁邊的位置,讓一個個都坐下,然後,轉過頭,叫媽媽把東西拿出來。
我們這才發現,我們的爸爸媽媽這麽多年來,倒是將家裏所有的賬目記得清清楚楚。
“老大,你看好了,我們從外麵回來時,帶來了這麽多錢。”
父親指著一行數字,接著又讓媽媽把算盤拿過來,隨手把一個數字打了下來。
接著說:“這是你媽媽從你外公手裏接到的錢。”又在算盤上劃拉了一個數字。
“你媽媽帶過來的錢,是我的幾倍。你們看清沒有。沒事,都算我們這個家庭的財產。”
父親接下來說了一大串數字,我們這才明白,我們這個家,一直在支出,早先,安葬了我們那個做私塾先生的爺爺,爺爺臨死前囑托爸爸一定要將兩個女兒體體麵麵地嫁出去,一定要幫叔叔續弦的事辦妥。
“這幾筆錢,你們說說,花了多少。這裏都有賬。”爸爸說。
再接著,爸爸指著老大的鼻尖講:
“做人得憑良心,你看看你,訂婚六年,年年爬起來往征黃莊送年禮,花了多少錢,你也看一看!”
我們的老大隻好把賬拿過來看看。
“還沒有完,這裏還有。”父親接著說:“這是你老大12歲那一年得了急病,全身發寒,我與你外婆,與你媽媽,用了十個湯婆子焐你,然後,把你送到戴南醫院,戴南醫院請了楚水城上的醫生來為你會診。你自己看一看,花了多少錢?”
我們的媽媽聽到這裏就哭了:“你是我的大兒子啊,你是我的親兒子啊!我在上海把你生出來,你到現在都在抱怨,沒有把你留在上海。你曉得留在上海會怎麽樣?你曉得你外公什麽出生,會被人整死的啊!你再想一想哪,你這次得的寒熱病,差點兒送命,我眼睛都哭得快瞎了。可是,現在,你是這樣待我啊!你曉得你這次得病,差不多家底兒全都用光了。後來,你三弟弟也得了這種怪病,送到東台醫院,我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光是水手,我們就請了十個,人歇船不歇,快馬加鞭,才送到了東台醫院。醫生說,再晚半個小時,你們家這孩子就保不住了。可是,你們要曉得,那時候,我們家是再拿不出錢來了,是你外婆掏出來的家底兒啊!我們母女都欠你們方家的啊,兩代人都把錢用光了。現在,你們翅膀硬了,有本事了,敢來搶,敢來砸了,你有本事,你來啊,把你媽媽的命拿去啊!”
我們一個個都沒有話了。
“要說對不起,”媽媽說著,就把我摟到懷裏,說,“我就覺得對不起這個最小的。這個最小的,到現在沒有用到家裏一分錢。他就除了吃的,哪裏還用到這裏的錢?你們自己來看看,他穿的什麽衣服,你們不要的,穿剩下來的,舊了的,破了的,現在全在他的身上。”
媽媽說到這裏,哭得更傷心了:“將來,桂生啊,你爸爸媽媽老的老了,病的病了,誰會幫助你啊桂生?你都看到了,他們這個樣子,會照顧你嗎?媽媽要是哪一天死了,也難閉眼,一想到你這個小東西還沒有個說法,我這做媽媽的,死也不能瞑目。”
媽媽說到這裏,已經泣不成聲了。我也跟著哭了起來。
父親拍了拍媽媽,讓她別哭。
爸爸接著說:
“老大,今天把話跟你也說明白了,老二結婚起房子,這錢,我們是出了一點,大體上跟你結婚用掉的錢差不多,這房子的錢,是我們憑老麵子,在蒲塘裏東一家西一家借的。賬也都在這裏。將來,這個房子躍進用來結婚,但最後,誰住這個房子,誰來還債。”
說到這裏,爸爸停了停,眼光掃了一下老大:“你要是想換房子,你們弟兄兩個商量著辦,老二也可以搬到你那草房子裏,你可以搬進這瓦房裏。不過,這債務,你頂。還有,躍進娶親的事,你也兜過去,頂起來。我在你這麽大的時候,說句實話,也替你們的叔叔把婚事了結了。”
一個屋子的人,全都沒有了話。弟兄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我們還能有什麽話呢?(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