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站起來，拍拍屁股，什麽話也沒有了，就想走人了。

    媽媽卻不依了：“老大，你想就這樣走？你怎麽來的？你就想這樣走？”

    老大聽出了媽媽的意思：“媽媽，對不起，我油蒙了心。”

    說著，跪了下來，對著媽媽和爸爸磕了個響頭。

    老大這一出，可把我們嚇壞了。

    我們的大嫂子站在一邊，昂著頭，一聲不響。

    老大站起來走出門，大嫂子隨即也跟著出了門。

    “你站住！我還有話！”

    母親威嚴的聲音再次響起。

    老大隻好直楞楞地戳在那裏，不敢動彈了。

    媽媽叫住了大哥，衝著大哥的後背說道：

    “尊你一聲老大，你給我聽好了，你以為你一個響頭就把一切都了結了？你媽媽我，現在有些話，可以給你講明了。你媽媽是什麽人，說出來嚇死你！當初，我是你外公盧府上的二小姐，去上海灘上打聽打聽，盧公館是什麽派頭？你以為你現在這種樣子能嚇得住你媽媽我？你爸爸，你媽媽，我們什麽風浪沒有見過？何況，現在看來，我們的家庭成分那種事，現在看起來，應該隻是小事一樁了，誰也不好再拿外調啊家庭成分啊大資本家啊什麽的嚇唬我了。不過，當初，確實是不能把你留在上海。這你懂！”

    我媽媽停了停，盯著老大的後背，又掃了兩眼，然後接著說道：“你自己想想，你出生的時候，是個什麽天？那時候，保不齊就有個什麽把柄要了你的小命。你有什麽抱怨的？我知道你抱怨我們一輩子了，今天開始，你得明白，你那些抱怨，一點兒用也沒有。收回去！你抱怨我們，我們抱怨誰去？你以為我不想把你留在大上海，留在大城市？小子，你沒有這個命，我們也沒有這個運道！”

    媽媽頓了頓，接著說道：“一些事理，別已經是個六歲孩子的父親了，還搞不明白。別識了一肚子字，還做出豬狗不如的事來。你自己想想，你那次得病，要不是我們手中有幾個活錢，還有你今天在這裏活蹦亂跳的？還有你，老三，別動不動要打小四子，你的小命，要不是你外婆，你哪有今天？”

    我們哪裏聽過媽媽這樣講話過。媽媽的話裏，有太多我們聽不懂的東西，可是，這時候，我們一個人也不敢問，誰也不敢多一句嘴。

    大嫂子也嚇得張大了嘴，圓睜了眼。

    大哥緩緩地轉回身，眼睛裏已經滿是眼淚，又要往下跪。母親止住了他：

    “親兒子，別這樣。男兒膝下有黃金。曉得事情就好了。你要是再一跪，你以後還在你三個弟弟麵前怎麽做人？你今天也不要怪我這個做媽媽的，我不把話挑明了，你還不知道想在黑地裏走多遠。你也別老是瞧不起你爸爸，你得知道，他當年可是個神槍手。你看他怕過誰？槍子兒他都不怕。可是，他怕你啊大公子，怕你累著，怕你餓著，怕你找不到老婆。躍進的事情來了，還怕你想不開。”

    外婆這個時候也從西房裏走了出來，對媽媽揮揮手：“素素，別多講了。德麟，你有空收拾一下，我要去廣陵一趟，去你大姨那裏，看看能不能再幫助借兩個錢，把老二的事盡快了了。這事也不能再耽擱了，躍進開過年來，是25歲的人了，不把事情了結了，還能再拖嗎？五四22歲就成了家了，你還能拖嗎？”

    外婆的話，我們聽出來了，是在敲打五四的。

    媽媽看了外婆一眼，說：“算了，媽，就別去求那種人了。”

    “哼，你說的！她再怎麽說，是我的女兒，是我養的。就算這次借不到她的錢，我總得要待在廣陵一陣子，也讓她盡盡心，盡盡孝。”

    外婆說完後，拍拍大哥的肩膀，說：“老大，你那次是從鬼門關過了一下啦！”外婆說完，又轉過身，對六一說：“老三，要不是看在你是我的外孫份兒上，我哪裏肯出手？外孫，我知道什麽是外孫嗎？外孫，是你外婆我的肉上滾下來的肉啊！你以為孫子有多親？孫子再親，親不過外孫！我說這話你懂了吧？當然，外婆沒有福氣抱孫子，不過，外孫子，我更疼！肉上滾下來的肉啊！”

    外婆又敲打了一下五四，意思是，你是你媽媽生的，是你媽媽身上的肉。意思是，沒有哪個媽媽不肉疼兒子的。

    外婆是一雙小腳，走路很慢。她出房門的時候，竟然沒有人聽到她的腳步聲。可是，她這幾句話，所有人都聽懂了。

    大哥兩口子這才邁出步子準備離開。

    “五四，你聽好了，以後，腳少往這裏伸，耳朵也少朝這裏張！”媽媽又扔過去一句話。

    這話，斬釘截鐵了。

    五四回過頭，想說什麽，媽媽又來了句：“頭也少回，話也少說！你那一頁，在我這裏翻篇了。做爹做媽的，沒有對不起你，是你對不起我們！去吧！”

    五四這才離開了。

    五四走後，父親傷心地說：“素素，你今天是不是過了點？五四恐怕吃不消啊！”一邊說著，一邊把賬本合了起來。

    母親說：“過什麽過？他今天不磕這個頭，就休想走出這個門。什麽時候輪到他來朝著我？真是頭不在頭上魂不在身上了。他以為他是誰啊！還真把自己當老大了？有這樣當老大的？放什麽樣子給下麵的三個弟弟？今天不把這些話說出來教訓他一下，還等到什麽時候？”

    “我是擔心他從此與這個家結仇啊！這些年，你曉得的，多少人家，父母跟兒女過不去，兒女揭發父母。都弄得烏眼雞一樣的六親不認了。”

    “切，你擔心這個？他一個做兒子，你擔心這怕著那的，還過什麽日子？我看他敢？你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麽天，上邊都開了會了，要撥亂反正了，要正本清源了，要一分為二了。你怕什麽？那些人都沒有讓我怕過，我倒反過來怕兒子？”

    我從來沒有看到母親這麽霸氣過。原來，我們的母親就不是那種軟弱的女人，我今天總算看到了，她那一聲“老大，你想就這樣走？你怎麽來的？你就想這樣走”逼得老大跪了下來，這是我想不到的。後麵的一番話，又逼得他差點跪下來。

    我們更想不到的是媽媽後來的那一番話，已經不像是一個家庭婦女說的話了。我與三哥對視了一些，不得了，這個媽媽，絕不是個簡單的人物。我們看走眼了，一直以為媽媽就是一個普通的家庭婦女，哪裏想到這裏頭有這麽多文章？

    “沒想到，一個好好的家，過成這樣的景況，唉！”這時候，爸爸長歎了一聲，說道。

    沒有人接他的話，屋子裏針掉在地上聽得見響。

    媽媽沒有去廣陵，是父親和外婆一起去的。

    十天後，回來了，到底還是弄回來一筆錢，不多，但是，二十元，說是不要還了。

    “我姐姐這次還算有點意思啊！”媽媽說。

    這麽多年來，廣陵的大姨永遠是雷打不動地每一個月給外婆匯聚來五元錢，要是有哪一個月沒有匯錢過來，下一個月一準是匯來十元錢。這五元錢，據說是當初外公臨走時定下來的規矩，大女兒嫁到廣陵杜家，算是過上了好日子，那麽，就得負責外婆的生活費，每一個月五元。這事，不能再壓到二女兒的頭上。二女兒嫁到鄉下的方家了，你還能要二女兒出這筆生活費？二女兒徹底地離開城市了，不能再拿到一分錢的工資，關不到一分錢的餉了，隻有大女兒負責起這件事來。

    從廣陵回來，全家就開始動起來了，先是夯土。村子裏批下來的地基就在我們住著的屋子的東邊。

    這就要遷墳。

    是一座又高又大的墳。

    這麽多年來，我們的屋子就是在這座墳西麵，屋東山緊緊靠著的就是這座墳。當初很多人來看了我們的家後都說，這座大墳墓就立在你們家的屋東山，怕是於主人家不利。我爸爸說：“不會的，還能再怎麽不利呢？我已經算是最倒黴的人了，將來不可能比現在更差了。再說，這墳墓的主人，是我們的伯祖父，隻會保佑我們。”

    現在，這座墳要遷掉了，遷到井高墓園那裏。

    我們家買了很多紙，燒化給了伯祖父，然後請了大隊裏的人來遷墳。接著，就開始給躍進的新房子夯打屋基了。

    因為是包工包料，家裏隻要給來包工的人燒點開水，偶爾，父親會去工地上散幾根香煙。

    夯打屋基結束後，磚頭、木料，就開始進場了。

    李誌高帶的木工、瓦工們，也陸陸續續進場了。手腳架搭起來了，號子喊起來了……

    熱火朝天。

    可是，就在這當兒，學校突然來了通知，我們的文科複讀班停辦了，因為，我跟國林都接到了教育局的通知，要我們去戴窯中學文科複習班複習。水廓中學不得無故截留這兩個學生。通知要求，九月五日正式到戴窯中學報到上課。所有學生全部寄宿。

    水廓中學是回不去了，戴窯中學，我們知道的，是不可能照顧我的了。孟校長非常惋惜地說：“芥舟啊，這可怎麽辦呢？你們那樣的家庭，怕是要有風波了。”

    果真，家裏吵得非常激烈，任是母親拿出了威風，可是，二哥就是不依不饒：

    “我堅決不能同意他去戴窯上學。這得花多少錢啊？家裏現在哪裏還有錢供他上學？”

    二哥使出的撒手鐧是，隻要我去戴窯上學，他的房子建好後，他就離開這個家。

    而沒有結婚就要分家的事，在我們蒲塘裏是從來沒有過的。

    但這事兒，也隻是二哥一個人自說自話，家裏所有人都知道，這是他在發餓狠，沒有用的。他敢嗎？他有這個膽子嗎？就是二哥自己，他也知道，事情沒有到母親那裏，母親沒有發話，那麽，事情就沒有徹底解決。他真要是想分出去，如果母親不點頭，借他個膽子他也是不敢的。

    國林他媽媽來的時候，我們家正好經過了一次爭吵。她來的時候，似乎感覺到了我們家的火藥味兒，國林媽媽於是說：“按我來說，就該讓桂生去上學。為什麽不上呢？再說了，我們家國林這一來敢有個伴。他們文科才讀了幾個月，再弄一年，穩穩的是個大學生。放棄了，反而可惜。”

    沒有人搭理國林的媽媽。國林媽媽自顧自地坐下來，感傷地說：“唉，你們家桂生成績那麽好，不繼續讀，實在是太可惜了。”

    “讀，讀，複讀，不是複讀過一年了嗎？這複讀何時是個了？”二哥吼道。

    也沒有人接二哥的話。

    隔了一會兒，國林也來了，國林來約我，什麽時候一起去戴窯。

    國林和國林媽媽是想借我們家的船去一趟戴窯。去戴窯，得帶很多東西去。這一年，都要住在戴窯的。戴窯在我們家的西北方向，離我們家有36裏路，比戴南遠了兩倍。想想，都是個可怕的距離。

    我知道，國林他們來借船是假的，其實是暗示我爸我媽他們，國林和桂生，必須一起去。（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