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房子的事是刻不容緩的，起房子總得要忙上一兩個月，忙完了房子，離過年就沒有多遠了。

    二哥的婚事定在正月初六這一天。是找村上的瞎子方榮卿掐的日子，馮家和方家，都做好了準備。一個嫁女，一個娶親。八月半這一天，通話了，定下日子了，聘禮也下定了。

    馮家四姑娘想要毀親，是反悔不掉了。馮家伯伯牛眼睛珠瞪起來了，火冒上來了，你四姑娘再能，想要毀掉這門親，以後，你就別再上我馮家的門。

    我們的二哥也收了心了，原打算再物色物色，看能不能再看好一個姑娘以防不測的。現在皆大歡喜。

    實際上，我們沒有什麽歡喜。起房子空了一屁股債，父親和母親老下了臉，跟村上這家借幾十，那家借幾塊，終於算是湊齊了起房子需要的一大筆開銷。看著那張長長的賬單，媽媽愁壞了，這麽多債，什麽時候能還得了？

    老大家不來找麻煩了，但一家三口，遇到北麵我們這一家的人，全都冷著臉，像打了霜，像欠了他八輩子黃豆種沒有還上。其實，什麽都沒有欠，但人就是這樣，他一定要與我們翻臉，一定要給我們臉色看。

    臨到起房子的時候，還是惹了事，兩家又吵了起來。

    磚頭沒有買，也是有意少花這筆錢的。但磚頭從哪裏來呢？連我都想到了，爸爸、媽媽和二哥一定是在打老房子的主意。

    沒錯，就是這樣的。他們把老房子的圍牆、天井、門樓，全拆了，把西廂房也拆了，就留下了老房子光禿禿地戳在那裏，沒了一切遮攔。這一來，所有的磚頭都夠了，而且，是上好的青磚。

    毫無懸念地，大哥一家鬧將起來了：

    “你有本事去買磚頭，我們也沒有看法，但是那老房子上的磚頭，弟兄四個，個個有份，你老二怎麽能拿去呢？家有長子，國有大臣。這是老話，怎麽說都得通過我這個老大、長子吧？別的事，我不能過問了，這事，我相信，就是做媽媽的，也得把理安排在我這邊的。”

    我們的大嫂子黃珍羅一向沒有好話，也一向沒有好的態度，這下，終於跳起來了，先是攔住了李誌高帶來的小工大工們，不讓拆老房子的磚頭，接下來，又不讓把磚頭從河東挑到河西。

    全家拿這個大嫂子一點兒辦法也沒有。最終想到辦法的還是媽媽，媽媽搬來了馮巧紅。

    我們不知道媽媽是如何搬得動馮巧紅的，總之，馮巧紅來了。

    馮巧紅二話不說，把大嫂子先架了起來，然後，對小工們說：“你們該挑磚頭挑磚頭，該拆房子拆房子，大嫂子這裏，由我招呼著。：

    二嫂子一把好力氣，既不動手打人，也不動手撒潑，她就雙手把大嫂子舉著，像抱著一個孩子。大嫂子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了，卻又丟人丟大了，最後，嚎啕大哭，說方家欺人太甚，這日子，她不過了。

    說著說著，就掙脫了二嫂子的雙手，想要往河裏衝，是投河的意思。二嫂子又一把攔住，嘴裏親親密密地叫道：“姐姐，你別想不開，好姐姐，妹妹我給你賠不是！”隨後，一拽，就將大嫂子連拖帶拉地拽到了家裏，然後，反扣上門，軟言安慰了一番後，拍拍手走了。

    大嫂子後來終於覺得太丟麵子了，一氣之下，收拾了一番，帶著女兒回了娘家。

    扔下一句話：“從此你們方家的事，我再也不管了。”

    幾天後，黃珍羅回來時，麵帶微笑，遇到所有人都快樂地打招呼。

    而這時，老二的房子快到上梁的時候了，四麵牆全都建好了，屋頂也快開始蓋了。隨後隻要上了大梁，鋪上桁條，離收工就沒有多遠了。

    其實，我得說一句實話，我也反對二哥起房子時拆掉老房子。這一來，老房子就光禿禿地戳在那裏沒遮沒攔了。那麽，我要是在老房子裏與方曉蘭約會怎麽辦？或者，哪一天，李夏荷也想在那裏與我約會，我又怎麽辦？

    天，我其實還想著李夏荷呐！

    怎麽會不想呢？

    畢竟，是李夏荷才是我真真正正的初戀啊！

    在我們蒲塘裏，上梁的事是大事。上梁這一天，也特別熱鬧，大家都會來看。上梁一般是在黎明前，天還沒有完全亮，但是，所有的木工與瓦工便全都到場了。親戚們也都到場。小朋友們貪睡，自然不會全到。我到現在都弄不明白為什麽上梁一定要挑這樣的時候，莫非是想討個好彩頭，日子越過越亮堂？

    應該是這樣的。

    我們家特地買來了桐油，父親早早地就為大梁上好了漆，並且風幹了。

    上梁這一天，擺開香案，燙好了豬頭三牲，敬上饅頭、方糕、魚肉，又為大梁披上了紅綢帶，接著放了衝天炮。

    儀程結束後，所有親戚便都來道賀了。

    上梁之間，屋梁就架在我們家草屋前的院子裏，兩條大長凳耽著兩頭。

    我也看到了那根兩頭一樣粗的大屋梁。說實在的，這是我看到的最好的屋梁了。在朦朧的天光下，桐油泛出清色的亮光。

    我們都沒有想到，上梁這一天，我們的大哥一家都來了。連侄女都來了。他們也來到賀喜的人群中，跟著賀喜的人群一起鼓掌，放衝天炮的時候，他們也快活地捂住耳朵，臉上綻放出幸福的笑容。

    這都有點不像了。真的，這都有點不像了。

    這時候，征黃莊的姑媽、馮家伯父與伯母、德蓮姑媽和德蘭姑媽他們也都來了。父親這一頭的親戚是全到了。廣陵城那裏是我母親這一頭的親戚，母親的姐姐，也就是我們的姨母沒有來，母親的表妹，姑媽家的表妹也沒有來。也許，是城上不興這樣的禮節吧！

    對了，那時候，我們的奶奶、我們的外婆，也都起床了。一大把的年紀，也起來看熱鬧。

    但誰也沒有想到，就在這時候，發生了一樁大事。是我母親看到的，但我們的母親做夢都沒有想到，這樣的事發生後，會跟著發生一連串不可思議的事。她哪裏會想到什麽呢？善良的母親怎麽會往那個方向上想呢？

    房子起好後，我們的媽媽也還在納悶兒，於是，有一天，與我的父親聊天時，她說，那天，她好像看到了珍羅子這麽著的，她就是不懂，珍羅子為什麽趁大家不注意的時候，會做那樣的事……

    但是，我的複讀之事還是沒有下落。國林這裏一天天催著我準備去戴窯，但是，我們家裏就是沒有一點動靜。

    這一天，爸爸召集全家又開家庭會議了，父親非常沉靜，希望二哥能顧全大局，讓四弟去戴窯複讀，因為，這是縣裏的教育局發下來的通知。縣裏的教育局既然發下通知了，就說明，老四一定是有把握的，這次不讓老四去複讀，他一輩子，也就隻能在這鄉下呆一輩子了。

    二哥說：“為什麽他就不能在鄉下呆一輩子呢？憑什麽是我們要呆上一輩子？”

    父親說：“躍進，這次你沒有說話的資格了，房子，全家省吃儉用幫你樹起來了，這次，我不是征求你的意見，我隻是通報你而已。總不能你得了房子，老四卻連學也不能上。沒有這個道理。”

    沒想到這次提出刁難的反而是三哥。三哥堅決不肯讓我去複讀了。

    母親非常傷心，她沒有想到，這家裏一出一出的，都是不肯讓小四子好好地去複習。

    三哥的理由與二哥如出一轍：“二哥的事情了了，下麵就輪上我的事。我也得花很多錢才能討上老婆，老四如果這樣去複讀的話，肯定會花不少錢。”

    父親吸了口煙，然後說：“當初，你們的爺爺去世的時候，曾經一再叮囑我，讓我好好培養大家，說，總會有一個茄子好做種。其實，你們弟兄們，不管哪個將來有出息了，都是我們這個家庭的榮耀。現在，隻有老四才有希望，你們卻硬生生地要反對，我實在不明白是什麽原因。”

    母親接著說：“當初，你們的爺爺，也是看到我們這個門族還能讓他覺得方家會有希望，才讓我們多生幾個，多多培訓，可是，現在，這樣子，是不成了。”

    母親說著說著，就哭了：“你們怎麽就這樣不團結的，這裏躍進已經鬆口了，老三又不行了。你們小弟兄兩個，也這樣死咬著，你們是想讓媽媽傷心透頂啊！當初，老三，你是聽到的，你的小命也是你外婆撿回來的，你怎麽就不肯讓讓四弟？”

    母親說著說著，就對父親吼開了：“德麟，你聽好了，我們四個兒子，總得要有一個有出息吧！總得要盤弄出個大學生，讓蒲塘裏人看看！你德麟也是讀過幾頁書的在省裏的幹部速成中學呆過的人，我好歹也是從大地方下來的人！我不能弄出個大學生，我還是盧素素嗎？我就不信，他外公都能念到斯坦福了，他的外孫就一個個地不濟到這種地步？”

    我們一下子呆住了：什麽？什麽？外公念到斯坦福？斯坦福是什麽？

    媽媽接著說著：“德麟，你也看到了，老四，其實最可憐啊！那一次，他大哥讓他幫助撐船，你瞧瞧你大兒子，幹了幾天農活，像全家人都欠他的，在河裏一個勁兒地罵著小四子，說老四沒有用，說老四一輩子讀書也不會讀出個出息來。他就是希望老四讀不出書，家裏的弟弟一個個地都不如他他才稱心。那天，我在河邊淘米，看得清清楚楚，老四沒有撐得住船，被你大兒子一把搶過船篙，老四一隻腿子跌進水泥船洞，差點兒出人命啦！可是老四嚇得連哭都不敢哭了。你曉得的，老四膽子平常那樣小，一點事兒都會哭下來。可那天，怕了，不敢了，膽子都被嚇破了，連哭都不敢了，小四子他才多大的人，要他去掌船……你，你這做老子的都忘了？我在河邊淘米，看著老四那可憐的樣子，我的淚滴在河裏都不曉得落了多少啊！我早晚得死，可我最擔心小四子會被他們不當人待，你看看你們老大，好像我們做父母的，真的欠他什麽似的？我們養了他，我們為他成了家立了業，我們不欠他的，可老四還得長大成人啊！他還要我們再拉一把啊！德麟，你想想清楚，他能讀高中，自己考的，也就能自己考大學。這天日已經變了，不再像過去那樣了，我父親的事，不會再有人提了，隻要我們不提……”

    爸爸低下頭，沒有出聲。（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