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認，媽媽的話，讓我心跳個不停。我有點聽不懂媽媽的話。媽媽說到的天總要變的，我沒有聽懂。我知道的是天早就變了。可現在，媽媽還在講這樣的話。不懂。想想看吧，一個高中生，聽不懂一個家庭婦女的話中有話，丟人不？

    我正暗自慚愧，那邊，做媽媽的又吼起來了，卻不是對我吼的，還是對我爸爸吼的：“你像個做老子的嗎？你當初追我的勁頭哪去了？一個運動，就讓你這個軍人出身的人嚇成這樣？你不就是打仗那辰光丟了枝手槍嗎？你聽好了，方德麟，我們四個兒子，總得要盤弄出個大學生出來。靠你靠不住了，好歹也要靠一個兒子讓我們臉上有光。我要讓我姐姐一家看看，我盧素素是淪落到鄉下了，可我一樣是盧冠群的女兒，我就不信，我爸爸都能念到沃頓商學院的碩士，我的兒子就考不到個大學？好歹，我也是個高中畢業生，49年的畢業生！要不是這個家庭成分，我一樣把大學念下來，博士拿回來！嗚嗚嗚，嗚嗚嗚，我的命怎麽這麽苦……”

    家裏突然一下子靜了下來，我們弟兄三人也全都嚇怕了，眼睛睜得老大。天啦，媽媽不是媽媽了，不是那個目不識丁的媽媽了，不是那個小心翼翼的媽媽了，不是那種平常裝成的那種樣子的媽媽了，你聽，爸爸當年追媽媽一定很瘋狂了。天啦，這太刺激了。還有，你聽，媽媽的嘴裏還長了另一根舌頭，說著流暢的美式英語，就一個單詞，不，兩個單詞，一個是斯坦福，一個是沃頓。還有一個我們非常陌生的詞語：碩士。

    就是那個外公？就是那個我們一直沒有見過麵的外公？他是斯坦福的留學生，後來又到了沃頓商學院讀了碩士？那麽，這個外公是個什麽背景？他為什麽沒有出現在我們的生活中？為什麽隻有外婆一個人和我們在蒲塘裏生活？

    突然之間，我們的家充滿了很多疑點，非常可疑了。我們突然不明白了，我們這個家是個什麽樣的家？

    還有，我們的媽媽，究竟是什麽人？她究竟來自何處？

    全家人都呆住了。我不僅呆了，而且怕了。那兩個美式英語單詞，其實我是懂的，隻不過離我非常遙遠。天啊，媽喲，真跟美國鬼子有一腿子啊！怪不得那些年，每年會有人來搞外調，而且，說我媽媽是什麽大資本家的小姐。原來，不是沒有影子的事啊！

    瞞是瞞不住了，媽媽一把鼻涕一把淚，一五一十，前前後後，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全都倒了出來。

    憋了幾十年了，孩子們啊，媽媽憋了幾十年了，不能再悶在肚子裏了。也應該讓你們全曉得了，桂生也是個高中生了，你念了那麽多書了，我知道你的誌向，比你三哥高遠。他就是弄個豆腐塊，你將來是要寫大部頭的，我相信，你將來肯定會寫出大部頭的書來的，你替媽媽把這一段寫下來，寫進去……

    天啊，聽聽，原來媽媽什麽都懂。

    原來媽媽會彈鋼琴，會講英語，會講一口流利的普通話，早些年，在上海，床頭案前，張愛玲的，莎士比亞的戲劇，李斯特和肖邦的鋼琴曲譜……

    天啦，媽媽竟然是個什麽都拿得起來的媽媽！

    媽媽的爸爸，就是我們的外公，我是到了這一天才知道的，他竟然是留美的，先讀了碩士，接著讀博士，回國後就到了上海，做了花旗銀行的總裁……

    天啦，真的是開銀行的，真的是資本家！

    花旗銀行啊！

    遙遠的花旗銀行，我們隻在書上偶爾看到的花旗銀行，原來與我們家有著莫大的關聯。

    “嗯，就是你外公。我們不提他了。他是個壞東西，我們不提他了。他已經走掉了，不要我們了，不要你外婆，也不要他的女兒了就是你媽我了……”

    媽媽傷心地哭了。

    “還有，你爸爸被大隊的人趕回家了，現在也硬不起來了，當兵時丟過手槍被關過禁閉。總有人拿著這個說事。還有，你爸他娶了我，一個資本家的女兒，他更硬不起來了。隻要他敢跳，就會有人查你媽媽的家底……”

    媽媽說到這裏便哭了：“是媽媽對不起爸爸啊，是媽媽對不起你們方家啊！你爸爸解放後就一路走下坡路，都是因為娶了我。我罪過啊！你們別以為他是被大隊的人整的，別以為她是在外麵有其他女人。不是的。他就算沒有其他女人，也是一樣的。這就是個命！”

    天啦，沒想到，有比我考不上大學還要大的事，都在媽媽的嘴裏。聽聽，全在媽媽的嘴裏。

    我對爸爸走什麽下坡路不感興趣。大家不都在蒲塘裏這日頭下過著日子嗎？不富，大家都窮。還有比我家更窮的人家。

    可是，誰是盧秀秀？就是那個嫁在廣陵的姨娘？還有，盧冠群，也就是外公，原來不是鎮江城的一個賣茶葉的，是沃頓商學院的高材生？

    ……

    到了這份上，媽媽說，她反正“不要命了，豁出去了”：“這麽多年來，你們也看到了，躲也不是個躲處，藏也不是個藏處，我也沒幾年好活了，話不能悶在肚子裏，帶到那邊去。方桂生你聽好了，不，方芥舟，你聽好了！你這名字取得好。媽媽我當初不敢為你取這麽高雅的名字，咱們就來個土裏土氣的，讓蒲塘的人抓不住我們什麽。芥舟，我的小四子，你要知道，你外公，在國內都大學畢業了，還又去了斯坦福，接著又去了沃頓商學院讀了碩士和博士，畢業後，直接去了上海的花旗洋行，做了總裁。”

    “你說說看，你說說看！”媽媽一急，半生不熟的蒲塘裏土話又蹦出來了，“我容易嗎？我養了四個兒子，總不能一個茄子都不能做種！桂生，芥舟，媽媽就指望你了……”

    事情就這樣急轉直下，我出去複讀的事，一下子沒有了懸念。剩下來的事，就是我必須得考取大學才行。

    否則，你怎麽好意思呢？一開始，你是不好意思叫方芥舟。現在，是不好意思作為盧冠群先生的外孫。“你怎麽好意思做他的外孫？那麽一個人，一個了不起的人，做了驚天動地大事業的人！”

    媽媽說。

    媽媽一點兒也不明白，她隻顧說，卻沒有想到全家人都已經驚訝得張大了嘴的張大了嘴，瞪大了眼的瞪大了眼。就連我們的父親也吃驚得不得了。我們的父親也沒有想到他的嶽父大人是這般的來頭，他隻知道，他的嶽父大人不得已在那一年上海解放時便逃了。其他的，他也隻是一星半點地知道。可是，哪裏知道得這麽兜底兒呢？他根本不知道我們的母親是這樣的金枝玉葉。

    然而，又有什麽用呢？半輩子提心吊膽活過來了，到這時才知道家底與背景。也許，當初，如果我們的父親知道母親這樣的家世，肯定都不敢與我們的母親談戀愛的。

    媽媽要說的，其實不是她的家底，不是她的家世，是要我複讀。這是她必須要達成的心願，她要看到她這麽多兒子中，有一個能像她的父親那樣。

    “所以，大家不要爭了，芥舟，必須去複讀。必須跟我考上大學。我們家，不能這樣窩裏窩囊地一輩子。我們總得要在蒲塘裏抬起頭來。連蒲塘裏都抬不了頭，那還像個什麽樣子？”

    媽媽最後一句話，差不多是吼出來的。

    屋梁上的灰塵都被母親震得掉下了許多，大家驚訝得朝屋梁看過去，嚇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最終，是二哥先發話了：“那，那，還是讓桂生，不，是讓芥舟去複讀吧！堅決複讀下去，一定要弄一個大學生出來。”

    事情就這樣出奇，母親發飆，我的複讀問題解決了。我飛快地跑到國林家，告訴國林這一件天大的好事。

    國林一家當然還不知道媽媽的具體情況，我也來不及告訴他們，甚至，我不太想告訴他們。這仍然需要我想一想才能說的事。事情到了這一步，母親的身世，要不要告訴人們，真的值得考慮。

    母親在我回到家的時候，跟我進行了一次認真的交談。

    “芥舟，母親替你安排了一次相親。你就去吧！你蓮姑替你做了一身新衣裳，明天你就穿上。別讓你蓮姑失望，蓮姑倒是滿心希望能成這門親事。”

    啊！我真的做夢也沒有想到母親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母親歎了一口氣，說：“你個臭小子啊，沒有想到，這麽多親戚竟然都喜歡你。家裏弟兄四個，就隻有你討人喜歡！小子，我也沒有看錯了你。”

    母親說著這樣的話的時候，帶著幾份喜悅。

    沉默了很久，母親說道：“母親能想到的，也就這一點了。這是一種萬全之策。我也是不得已。你二哥雖然表麵上同意了你可以無休止地複讀下去，但是，他結了婚以後，話就不是由他說了算的。家裏的情況，你也看到了。現在，我得跟你說實話，家裏這種狀況，想要回到從前那種狀態，看來是絕無可能了。你爸爸這個人，已經完全喪失了鬥誌，心性不足了，還能怎麽樣？再說，他就是弄些小打小鬧的，也隻能把你二哥的婚事了了。沒有想到，子女多會成為一種非常累的事。這事兒，你以後長大成人了就懂了。母親愛你，但母親的這種愛，又能頂什麽用呢？媽媽這次要你去相親，是想讓你去到女方家裏撐門立戶，這個家，你是不能呆了。假如你考不取，就是呆下來，你的一輩子都會毀在娶不上老婆這件事上麵。我已經拜托了你蓮姑，讓她幫幫你。你蓮姑家的小姑子，家裏三個姑娘，想讓大女兒在家招個女婿。我看，這不錯。明天，你就去鑼鼓莊你姑媽家，她會安排好你。”

    我做夢都沒有想到媽媽為我做了這樣的安排。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有一天我會去到女方家中落戶。

    我發現家裏現在有了一點變化，那就是，在母親沉默的時候，任何人都不敢退出，也不敢插話。（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