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姑的小姑子，就嫁在董呂莊。董家的大丫頭，我打聽過了，人很不錯，很本分，不是那種霸道的主子。說實話，如果是馮家四姑娘這種德性，我也擔心你去了人家受人家欺負。唉！誰承想我盧素素有一天會淪落到將兒子送給別人啊！不過，你也別傷心，其實在你小時候，我們就想過將你送給你堂叔，可是你這小子不肯去。我們也想過將你送給遠處的一戶沒有兒子的人家。你小時候，靈得不得了，人見人愛，那家人家，已經來看過你了，都看過好幾次了，可是，你就是不願意。口口聲聲說，你認得家，楚水縣水廓人民公社蒲塘大隊方德麟家。你看看，人家哪敢接受你？”媽媽說。

    “不過，看你那麽靈，我又舍不得送你給你人家了。我們家的方芥舟，就是我的好兒子！”媽媽接著說。

    還沒有等我說什麽，媽媽又發話了：“你蓮姑家的小姑子，人家也擔心。你這裏吧，如果考不上，好歹有了人家可去，算是解決了後路，一生有了個最起碼的保障，但你一旦考上了大學，人家就擔心你做陳世美。芥舟，你要答應媽媽，不管將來發達不發達，你不能丟棄了人家那個大丫頭。”

    “可是，媽媽，我必須跟你說實話，我還在等李夏荷。”我說。

    媽媽歎了口氣：“傻孩子，你等不到了。我知道的。李誌高那種人，你攀他做親，難！手藝人啦！”

    媽媽的語氣裏，全是無可奈何，也全是失落。雖然對手藝人有著一肚子看法，但現在，手藝人反而能活得好。不是有句俗語嗎：荒年成，餓不死手藝人啦！但手藝人現在的眼界也高了，你人窮下來了，他就看不起你。沒有人比他們更現實，更世俗。

    母親看來恢複狀態了，再也不用鄉下的那套話語跟我們說話了，談吐間全是讀書人的樣兒。

    我不想再瞞著媽媽什麽了，我又向媽媽交代了我與方曉蘭的事，我還向媽媽老實交代了我與方曉蘭都到了哪一步了。

    媽媽吃驚地看了我很久，然後說：“小子，你人小心大啊！小四子啊，你有點亂來了。你還這麽小，你急什麽？你還有兩個哥哥沒有成家。”

    我羞紅了臉，難過地低下了頭。

    “哎，小子，你這是怎麽啦？媽怪你什麽了嗎？也無所謂的。你這樣更好，免得媽媽操心。你是男人了，這是你的造化。你在這樣的年齡就懂得了這些也是好事，不致像躍進與六一，都這個歲數了，還糊塗蛋一個。”

    “不過，這一來，蓮姑那裏的事，就隻有你自己去解決了。小子，你打亂了你媽媽的安排！媽媽還是希望你去董家做上門女婿。曉蘭家有弟弟，她是要嫁人的。我們家現在還不能讓她嫁過來是不是？你也不能這個時候就結婚對不對？”

    我痛苦地點了點頭。

    不過，對去人家門上，我沒有太多的反感與不滿。過去，我不想離開我的家，不想離開爸爸和媽媽。長大了，就不同了。我知道，我與父母之間，總會有一個揖別的過程。我會與倚門而望、白發紛亂的爸爸和媽媽揮手告別，然後自己去闖蕩外麵的世界。我甚至對董家大丫頭也沒有什麽反感與不滿。我自己知道，自從楊美霖之後，我對女孩子已經沒有多少留戀與癡迷了。所以，李夏荷說走就走，我沒有太多的傷心，現在，方曉蘭如果哪一天離開，我也不會傷心。當然，反過來，我離開方曉蘭，我也不會有多傷感。我隻是擔心方曉蘭會傷心得要命。我知道，我現在成了方曉蘭的初戀。

    我還是聽了母親的安排，在去戴窯上學前，穿上了蓮姑給我做的一套新衣服，在雙方約好的那個好日子，去到了蓮姑的家。

    路真的很遠，我在鄉間的小路上走了差不多三個小時，才終於到了蓮姑家。

    就是在這條路上，我終於能有了一個非常漫長的時間來考慮我的未來，考慮我的人生。

    沒錯，我與李夏荷也好，與方曉蘭也好，是不可能有任何結果的。這也是李誌高那一天不可能與我有什麽交流的原因。我們的父親與母親，早已把這件事看得透透的。我與方曉蘭也不會有結果。我們至少在眼下，是扛不起自己的人生的：我們在哪裏扛？我們在哪裏獲得扛起人生的力量？未來是什麽？都是未知數。我們這樣活著，我們活在這樣的家庭，早就注定了我們隻能被動地活著，走到哪裏算哪裏。我們無法規劃人生，我們也無法規劃未來。因為，我們到現在還沒有一個落腳點。倒是有這樣的可能，如果這次相親成功，我至少知道，我的未來是在哪裏棲身，我可以在棲身的時候做些什麽。而現在，一無所知。因為一無所知，所以，我們一無所能。

    我必須實話實說，在走向董家相親的時候，我突然之間產生了強烈的孤獨感。我覺得我這時候更像一種孤軍深入單兵作戰的人，而四麵，都是非常陌生的人與事。乃至這個世界，我突然之間，覺得陌生無比。

    偶爾，我會想到我的外公，想到我的外婆。

    我的外婆現在在我們家安度餘生。她沒有兒子，她的丈夫早已離開了她。她那樣一個丈夫，一定是去到哪裏了，不可能就這麽無緣無故地消逝。我能知道的是，是母親嘴裏講的，她的父親是要她和她們的母親了，外公是個壞東西。

    曆史也變得非常陌生。

    曆史也變得非常漫長。我們的父親和母親，我一下子覺得他們不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人，但是，他們究竟是哪個時代的人，我又不得而知。他們身上的秘密實在太多了，而我，我能知道的隻是他們身上帶著太多的秘密與信息，其他的，竟然一無所知。天啦，在我麵前的爸爸和媽媽，他們竟然就是熟悉的陌生人。

    這時候，我就覺得我的外公也好，我的爺爺也好，他們現在在天上，正在垂憐地看著大地上孤獨地行走著的我。

    是的，我在孤獨地行走著，正在走向不可知的命運。我完全不知道現在將是什麽命運在等待著我。我無法知道是一個什麽樣的姑娘會出現在我的生命裏，她會像李夏荷那樣嗎？她會是方曉蘭的樣子嗎？或者，她就是楊美霖的樣子？

    我想，如果她是楊美霖的樣子，那麽，我就幹脆不參加調生了，我就直接娶了她，不，我就直接去到她的家，用我一個剛剛長成男子漢的雙肩，和她一起擔起風雨。

    當然，我想到了，我會與她有肉體的歡愛，像與李夏荷那樣，不，更像是與方曉蘭那樣。我們恩愛，我們纏綿，我們沒日沒夜地恩愛著、纏綿著。

    瞧瞧，我的出息就這麽點兒大，想來想去，又想到這上麵了。

    可是，我不想到這上麵又怎麽辦？你有沒有發現，人類的最為頭等的大事，到最終的偉大時刻，都與這個相關，都與這個緊密相聯。我必須告訴你，這時候的我，其實已經讀過很多書了，書上就是這麽講的，書上就是這樣告訴我們的，男女之事，人之大倫也，嗬，不，是人倫之大也！

    蓮姑都有點等不急了，一見到我來，匆匆地讓我吃了一碗蛋茶，然後，便去到董呂。

    董呂離鑼鼓莊倒不遠，也就五六裏路的樣子。去到董呂莊時，也正好是到了中飯點上。

    董家的人都在，三個丫頭，董家姑父、董家姑媽。我隨蓮姑家的孩子口吻，叫了姑父、姑媽，然後，我和三個妹妹也一一地打了招呼。

    董家三姐妹的名字，我到現在都記得，我一輩子恐怕也不會忘記。我這個狗記性啊，小狗記得千年事，不，小狗記得千年屎。我相信，人家董家三姐妹肯定現在早就將我忘記得一幹二淨了，可是，我還記得她們，我記得她們的音笑容貌，記得她們的一顰一笑。大丫頭已經初中畢業，下田幹農活幹了一兩年了，正是最健碩的年華，黑裏透紅，本分的臉蛋上，全是賢惠的樣子。我突然想，與這樣的姑娘生活一輩子，其實也是挺好的，我們一起上工，一起回來，如果有可能，我再做一份小生意，這日子會非常愜意。然後，我會將妹妹們帶大，體體麵麵地將她們嫁出去。二丫頭正在讀初中，一笑，就會有一個酒窩，正是豆蔻年華，偶爾，這個二丫兒，知道我正準備考大學，還會問我幾句古典詩詞，請教了我一道數學題。那個三丫頭，正是換了牙的年齡，一張嘴，七上八下的牙齒，排得真的非常好看。

    三個丫頭的名字，我告訴你：

    董家大姑娘，叫董紅芬；

    董家二姑娘，叫董紅芳；

    董家三姑娘，叫董紅苓。

    我現在偶爾還會想起她們，她們現在在哪裏呢？她們過得還好嗎？

    我聽說我們蓮姑姑的小姑子後來不久就去世了，失去了母愛的她們，一定非常傷心吧？而這一來，她們的父親，生活的擔子一定非常沉重吧？

    祝她們在塵世獲得幸福。

    祝她們都有找到如意郎君，恩愛無比。

    祝她們合家歡樂，盡享紅塵的快樂與歡愉。

    偶爾，我也會想到，她們一定與她們的丈夫有過激情無比的幸福時光，而不像我，現在還在飄零之中，在苦苦地尋找著阿依古麗。

    現在，她們應該都是美麗的婦女，現在的日子是這麽好，生活是那麽富足，她們沒有理由過得不好。我祝福她們！

    相親是滿意的。我對董紅芬非常滿意。我感覺到董紅芬對我也是滿意的。

    我們相互凝視了對方很久，然後，微笑了。

    這一微笑，就是什麽話也沒有了。

    我的蓮姑以及和我們一同來幫助相親的表妹、表弟，也都明白了這微笑的含義。（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