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水廓中學差不多，戴窯中學的北邊也有一個水碼頭，我們的船一直劃到戴窯中學的水碼頭邊。正好，我們的教室和宿舍都在學校最北邊。教室在東邊，宿舍就緊緊貼著教室，在教室的西邊，是一個大教室改成的，全班所有男生，三十多個人，全都擠在這個教室裏。學校不提供床鋪，床鋪是自己帶來的。我跟國林合了一張床，國林和我各帶來了一個門板，父親替我們做的擱床板的長條凳，占了宿舍裏麵的一個靠窗戶的位置。眼下，天還沒有涼下來，就隻要蚊帳，被麵子，等秋涼下來，再送棉被過來。大米也沒有往宿舍拿，直接從船上抬到了食堂。工友捧起來看看，揚了揚，說：“還行！”便抬到地秤上過斤兩。

    不斷地有人來報名，我一看那場麵，嚇壞了，天啦，全縣的文科種子選手說是全來了。

    關鍵是，那些來的種子選手，一個個氣軒昂得不得了了。我們的班長叫俞遠鑒，聽說是退伍軍人回來的，長得白白淨淨，帥氣十足，再加上一手漂亮的鋼筆字，所以，一來就做了班長。他比我們都要大上五六歲。聽說都在家做過民辦教師了。還有個同學，叫鄒英柏，是楚水城裏來的，一副漂亮的金邊眼鏡，我一看，被人家的氣場嚇怕了，天，那副眼鏡也總得好幾十元吧？一說話，一口楚水城的行腔，大牌得很了。一打聽成績，更讓我們氣餒，人家可是隻關三分半就能考取的主子，而我們，差了好幾十分。

    同學們一個個來了，接近分數線的，全都來了。全縣就辦了這麽一個文科複習班。這一來，全縣的尖子生，就差不多齊了。

    有一個同學叫秦之，真是讓我開了眼界了。我原以為文科的幾本曆史書、地理書，隻要像學數理化那樣，弄通原理，然後，再將題型全都會做就行了的，其實不是這樣的。秦之說：“要背，要全會背，要背得非常熟！”我問：“要怎麽個熟法才叫熟呢？總不至於要把那些文字全都背出來吧？”“也差不多了，就這個意思。”秦之說。我說：“這怎麽可能？”秦之說：“完全可能。”我說：“那我考考你！”“行，你出題！”我說：“就弄個簡單的。南京條約！”“這個？太簡單了。”秦之說。我說：“我不要聽你說，我要聽你背出全部內容。”“《南京條約》又稱《江寧條約》，是中國近代史上與外國簽訂的第一個喪權辱國的不平等條約。涉及割地、賠款、五口通商和稅款協商。1842年清道光二十二年，清朝在與英國的第一次鴉片戰爭中戰敗。清政府被迫於南京時稱江寧下關江麵的英軍旗艦康華麗號上與英國簽署《中英南京條約》。《南京條約》是近代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強加在中國人民身上的第一個不平等條約。英國以武力侵略的方式迫使中國接受其侵略要求，這就使中國主權國家的獨立地位遭到了破壞。英國強占香港島，中國的領土完整遭到破壞，喪失了獨立自主的地位。五口通商成為西方資本主義對中國進行殖民掠奪和不等價交換的中心。巨額賠償加重了清政府的財政負擔，同時轉嫁到勞動人民的身上，使他們的生活更加艱苦。《南京條約》簽訂後，西方列強趁火打劫，相繼強迫清政府簽訂了一係列不平等條約。從此，中國開始逐步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

    我已經嚇呆了。天啦，我什麽時候這樣背過書啊！

    秦之沒有停下來，繼續說：

    中英《南京條約》共13款，主要內容是：

    1．宣布結束戰爭。兩國關係由戰爭狀態進入和平狀態。

    2．清朝政府開放廣州、廈門、福州、寧波、上海等五處為通商口岸（史稱“五口通商”），準許英國派駐領事，準許英商及其家屬自由居住。

    3．賠款。清政府向英國賠款2100萬銀元，其中600萬銀元賠償被焚鴉片，1200萬銀元賠償英國軍費，300萬銀元償還商人債務。其款分4年交納清楚，倘未能按期交足，則酌定每年百元應加利息5銀元。中國向英國共賠償二千一百萬西班牙銀元（唯一一個賠款以“銀元”為單位的不平等條約）。

    4．割地。割香港島給英國，英軍撤出南京、定海等處江麵和島嶼。

    5．廢除清政府原有的公行自主貿易製度，準許英商與華商自由貿易。

    6．英商進出口貨物繳納的稅款，中國需與英國商定；中國的關稅自主權開始喪失。

    7．以口頭協議決定中英民間“訴訟之事”，“英商歸英國自理”；中國的司法主權開始受到侵害。

    8中英兩國各自釋放對方軍民

    ……

    我擺擺手，連連叫道：“停停停，我服了！”

    我到底有點不服氣，又挑了個冷門兒讓秦之背，這次我挑了個注解中一個非常不起眼的知識點：約翰弗裏德裏希赫爾巴特。誰知道，秦之仍然脫口而出：

    “約翰弗裏德裏希赫爾巴特，生於1776年5月4日，卒於1841年8月14日。是19世紀德國哲學家、心理學家，科學教育學的奠基人。在近代教育史上，沒有任何一位教育家可與之比肩，他的教育思想對當時乃至之後百年來的學校教育實踐和教育理論的發展產生了非常巨大、廣泛而又深遠的影響。在西方教育史上，他被譽為‘科學教育學的奠基人’，在世界教育史上被稱為‘教育科學之父’‘現代教育學之父’，而反映其教育思想的代表作《普通教育學》則被公認為第一部具有科學體係的教育學著作……”

    秦之背完了，才說：“不過，我告訴你，這個人，肯定考不到。我們不需要考這麽細的。當然，就算考不到，我仍然會把它背上。”

    秦之後來告訴我：“在曆史書和地理書上，宋體字比黑體字重要，小字比大字重要，注解比正文重要，楷體、仿宋體比宋體字重要。懂得了這個，你差不多能把曆史與地理通吃了。”

    我沒有想到秦之竟然懂得這個，而我，我得承認，在此前，我真的不知道什麽宋體、楷體、仿宋體什麽的，我們甚至連印刷體也不知道。我們要知道這些勞什子幹什麽呢？這裏麵有大米嗎？這裏麵有功名嗎？

    直到秦之跟我講起這個，我才承認，這裏麵，其實，什麽都有！

    我的興致上來了：“秦之，既然如此，那你為什麽沒有考上呢？”

    “別提了，我就敗在語、數、外上。”

    秦之拿過我的成績單，看了看，說：“天啦，我有你的語數外成績，我上北大了。”

    我這才曉得什麽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秦之能把書上角角落落的知識點全都背出來，秦之太強大了。秦之太了不起了。

    “沒啥，我沒啥！我真的沒啥！馬上你會看到，那些個家夥才叫真的厲害，他們暫時還沒有到，我們這一批之後，後麵還會再有一批。那一批雖然差不多是什麽鎮長縣長的關係戶，但是，裏麵也有厲害的角色。我們這個班，滿員的時候，可能要到八十幾個人，你會看到那些人的風采的，真的非常厲害。”

    全縣的文科尖子生一聚齊，我才發現我自己有多可憐。

    秦之說得對，我們是第一批報到的。按照上麵劃下的杠子，是過了360分的人才能進去，全縣也才五十多個考生有這樣的資格。後麵果然又來了一大批人，最後，還是擋不住，不斷有人插進來。這個是縣長家的人，那個是局長介紹來的，再不濟也是教育局一個股長安排來的人，都是不好惹的，也就隻好都讓進來。

    其實，我們也應該想得通的，這樣的複習班，全縣才一個，很多人擠破頭都要擠進去。錢捧在手上，隻要能進，拿多少錢都願意。這樣想來，我和國林還真的是僥幸，我們相當於是替家裏省了一大筆錢，不然，真要拿出這一大筆錢，我肯定是無法再來上什麽學的，就算有水廓中學幫我，我也肯定來不了了。

    真的萬分僥幸！

    實在是值得慶幸。

    真的是改變命運啊！

    複習班開班後，我們漸漸地認識了我們的老師。熟悉他們的同學，一個個向我們介紹他們的經曆與掌故，頗似《藤野先生》裏的那些個留級生介紹藤野先生的掌故一樣。

    我們的語文老師就是我們的班主任。他叫袁之秋。這個人，一直不苟言笑。我們很少發現他笑。當然，他倒也不是那種冷漠的人。我們是看得出來的。袁老師的粉筆字非常漂亮，行雲流水，讓我們羨慕不已。

    數學老師是知青出身，聽說，下放後就娶了一個農民的女兒為妻子。數學老師叫宣潤亮，性喜抽煙，一嘴大黃牙。他的一大喜好就是挖苦人。他第一次上數學課，我們就領教了他的這一招。他可能從心底裏瞧不起文科生的數學，所以，他陰兮兮地說：“各位數學高材生，要好好解題，別再馬失前蹄，然後又弄個名落孫山。”你聽聽，他的話裏，全沒有一點好聽的。我們有些人開始皺眉頭，甚至有人怒目看向他，他一點兒也不乎，而是接著說：“皺什麽眉頭，看什麽看？我說的不是事實嗎？我說的不是事實嗎？你有種，你站起來跟我鬥一鬥，跟我比一比啊！”

    他後來發現我與薑國林兩個人的數學非常好，正好，我的新同桌金文武也是數學高手，他才開始把嘴咧開來了：“我說嘛，到底還是有兩個種子選手的。不錯，方芥舟，薑國林，金文武，每次都滿分。難怪了。你們是從理科轉過來的，那當然文科生那幫理科弱智者是比不過你們的。我看好你們，明年，你們最好跟我弄個北大上上，再不濟，弄個南大也行。就是千萬別落榜，別再名落孫山。名次不能在孫山之外。聽到沒？”

    這個宣潤亮，一口一個名落孫山，一點兒不照顧我們這些複讀生的心理，這讓人鬱悶。其實，就是我與國林和金文武，也沒有感謝他的半點意思。我們不也是落榜生嗎？我們不也是複讀生嗎？我們這個班的人，全數都是名落孫山的人，我們同一戰壕裏的人。

    我們的地理老師叫繆大海，我們的曆史老師叫竇吉慶，聽說，都是我們楚水縣裏掛頭牌的名師，繆大海還是學校的副校長，竇老師是學校的教務主任。而我們的校長，叫方少傑，竟然是我們楚縣方縣長方少存的親弟弟。這也就難怪這樣的複習班沒有放在縣城而是放在戴窯鎮的緣故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