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班上越來越顯示出少見的優勢。我的語文成績被我們的班主任袁之秋多次表揚，我的作文更是常常在班上傳閱。是在這種時候，我才看到，我們的班主任眼睛也是會笑的，在他的眼鏡後麵，他的眼睛也在笑，都彎成月亮了，眸子裏閃出一種喜悅的神情。顯然，我的作文讓他非常開心。

    我得承認，我的作文，我自己知道，確實非常好，但是，後來進入班級的林達和羅天昊似乎兩人都有點想打壓我的意思。林達的父親是縣城《楚水報》的副總編，羅天昊是鄉下人，就是我們的大嫂是一個鄉鎮的。但他是林達的死黨，平常也像林達那樣，一副城裏人的打扮，戴著手表，裝著金牙，穿著皮鞋，大熱天也都穿著絲光襪子。氣派得很了，就像下放知青一樣。他們聯手打壓我，這是太能理解了。但是，我對他們的打壓沒有半點感覺。因為，我從認識他們的第一天起就知道，我與他們不是一路的人。既然不是一路人，他們的任打聽反應，我都沒有感覺。所以，很快，他們開始掉轉槍口，開始打壓班長俞遠鑒。

    林達與羅天昊是一齊來到班級的。他們屬於上麵安排進來的人。林達的數學每次都是可憐的幾分，連及格的成績都很少光顧他。

    有一次，我與林達、羅天昊三個人一起進了廁所，林達飄過來一句風涼話，在這個班上，寫作文，第一要向方芥舟學習，第二要向羅天昊學習。羅天昊立即接上一句：“我哪裏能跟人家方才子比！但方才子又如何能跟林才子比呢？”

    我知道，他們是向我宣示存在了。我笑了笑，撒完尿，將褲子扣扣好，回了一句：“你們其實是才子，我們是鄉下少年。得，你們慢慢來啊！”

    不過，我得承認，林達與羅天昊真的是才子型的人，特別是林達，少有的那種俊朗與硬氣，若幹年後，我與他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甚至，差點兒與他結為親戚。而羅天昊，我也得承認，我第一次知道泰戈爾就是從羅天昊的筆記本上知道的。那一天，我無意間看到了羅天昊的筆記本，上麵抄錄了很多泰戈爾的詩句，我一下子就捧讀起來，愛不釋手。我是那一次知道這世界上有一個大文豪叫泰戈爾的，也是第一次知道他寫下了美麗的《新月集》《飛鳥集》《吉檀迦利》。至今，我手上那本《飛鳥集》都是林達送我的。我得承認，我與薑國林雖然語文成績出色，但是，走到林達與羅天昊麵前，我們真的土氣十足。而林達與羅天昊，他們的身上，充滿了楚水城的城市氣息，他們夏天也穿著絲光的襪子，噴灑著芬芳的花露水，襯衣潔白而挺刮，而我，竟然不知道什麽是的確良襯衫，更不知道這世上還有泰戈爾、葉芝、聶魯達。但是，林達全都知道。羅天昊顯然不是全知道，但他那種跟屁蟲的樣子，顯然，也因為一直跟著林達，多少也都知道這些偉大的人們。而我與薑國林，對這個世界，真的一無所知。我得實話實說，在林達與羅天昊麵前，我們真的是十足的土包子。

    當然，我們的數學成績，這時候幫了我不少忙。而林達，就需要我幫助他做數學。他恨透了宣潤亮，每次，他都被宣潤亮叫到辦公室，狠狠地數落他那個勉強到達兩位數的數學成績。我知道，林達快被他自己的數學成績逼瘋了。

    羅天昊當然也沒有好到哪裏，他城裏人的派頭，讓宣潤亮這個知青數落得不輕：“我是個十足的都市人，都不像你一樣，你看看吧，我越來越像個農民了，你，羅天昊，越來越像個翹腳放屁的城裏人了。我得佩服啊！真不簡單，一個小小的少年，就是一個十足的城裏人了，還要考什麽大學。城裏人了，幸福人生，還要考什麽大學？”宣潤亮誇張的語調，每次都把羅天昊逼得低下頭，都恨不得把頭塞到褲襠那裏了。

    而我們其他同學，隻要一聽到宣潤亮用那種誇張的語調，呲著那一嘴大黑牙，雙眼放光，頭往前一伸，熏得焦黃的手指指著羅天昊時，全都笑岔了氣。

    再接著，宣潤亮像討好我們一樣的，和顏悅色地說：“你們啊！就曉得笑！笑能解決問題嗎？笑能考上大學嗎？笑能讓你們成為偉大、光榮、正確的城裏人嗎？”

    隻有一次，林達沉不住氣了，站了起來，和宣潤亮好好地鬧了一次：

    “宣老師，請你以後不要總是這樣陰陽怪氣的。我們是城裏人，也不是我們的錯。”

    “嘖嘖嘖！”

    我們一聽到這個“嘖嘖嘖”就知道好戲開場了。宣潤亮一定會發飆了。我們都已經感覺出來了，宣潤亮已經受不了林達那小子了。“每次數學就考那幾個可憐的分數，他還傲驕個屁啊！”宣潤亮的口頭禪就是這樣，他也是以這個口頭禪開始他漫長的諷刺與訓話。

    “林達同學真可愛，一點兒也看不出城裏人的驕氣與傲氣。在數學麵前，林達是非常謙虛的。”

    我們按部就班地學習、運動、睡覺，我們的體育課，是學校校長室非常重視的項目。已經有很多同學失眠了，還有的同學非常虛弱，一個個文科高手的存在，就像身邊被放了釘子一樣不自在。

    隻有我們的班長有點不安分，俞遠鑒同學突然對一個女同學大獻殷勤起來，並在我們的宿舍宣稱要拿下班上最漂亮的女孩子，也就是那個同樣城裏下放知青味兒十足的程小媛。

    沒錯，程小媛確實漂亮，我是第一次近距離地發現我們的身邊有著這樣的時髦女郎的，我必須說實話，她比楊美霖都要時髦、漂亮。

    但是，我還是得說實話，我沒有動心。我無法動心，我不可能動心。程小媛那種城裏人的派頭與譜兒，使我明白，我們這些從鄉下來的複讀生，在她眼睛裏麵，都是小男生。她當然不知道，我其實已經不是小男生了，我其實已經是男人了。放眼望去，我覺得我們這個班上，像我這樣的男人，可能還真沒有幾個。

    事實上，程小媛也確實是大女生，她怎麽說都要比我們大上一兩歲，何況，她是外語考生，已經有很多人在我麵前說程小媛可能是個爛貨。我驚訝不已：“這怎麽可能？這怎麽可能？”

    我們對程小媛不可能動心，但是，我們也絕對知道，像她那樣的女生，很可能是談過幾個男朋友，但要說她是那種爛貨，我們是絕不相信，而且，我們同樣相信，程小媛絕對不可能是那樣的女孩子。

    程小媛的英語水平，那真是蓋了帽了，沒話說的。有一次，我們的英語老師請假了，竟然就是程小媛代我們的英語課，我們發現，程小媛寫的英語楷兒，要比我們的英語老師還要棒。程小媛的英語楷兒棒在哪裏呢？說起人真讓人不相信，她的名字是那樣的娟秀、柔媚，可是，她的英語字體是那樣的奔放、豪邁，一下子把我們的英語老師比下去了。我們一看到程小媛的英語楷兒，一聽到程小媛那一口純真的地道的英語口語，全班都“哇——”地一聲，隨後，立即就陷入了沉靜之中。

    我們後來就聽到了俞遠鑒在程小媛麵前栽了。俞遠鑒有一次大獻殷勤買過去很多肉包子，送給程小媛宿舍裏的所有女生吃，被程小媛呼啦的一下全扔到了女生大院裏。

    我們聽說了這件事，都覺得太可惜了，我們什麽時候才能吃到那麽好的肉包子？每天的早餐，我們都是清一色的饅頭、油條、米餅和稀飯。有時候，我們甚至連鹹菜都舍不得吃的。

    我們好些次都在取笑俞遠鑒，大班長被我們嘲笑得臉紅到耳根。

    我們後來又聽說了，班上有好幾對在談戀愛。可是，班主任也在抓：“都什麽時候了，你們不想過日子了。”

    這幾對於是便轉移到了地下狀態。聽說，他們隻要逢到星期天，或者是學校放大假，便一起去到東台約會了。他們先後爬上汽車站，先後到達東台，然後，找到一個公園，在公園裏耗上半天時間。

    他們是不敢去開房間的。那時候，全東台市找不到一家賓館，全是旅舍，而住旅舍是要登記的。不但要登記，還要有單位開的介紹信，介紹信上清清楚楚地寫著“我單位”“壹同誌”或“貳同誌”，至於是男是女，介紹信上也說得清清楚楚。男女想要住到一起也不是不可以，得要結婚證。那時候，有一種非常特別的結婚方式，就是旅行結婚。旅行結婚的人，一般手上都拿著大隊或單位開的介紹信，而且，新郎也好，新娘也罷，都穿得喜氣洋洋的，一到旅館住下來，第一件事就是掏介紹信，掏結婚證，第二件事情就是發喜糖給前台的工作人員或者給旅館的負責人。你一個學生娃兒和一個學生妹子想要混進去，做夢去吧！

    我們一聽，哈哈大笑，這笑聲中的內容，你應該估量得出來的：“去東台又如何？還不是隻能抱抱摟摟，親親吻吻。其他什麽也不能做。去東台也是屁用！”

    我一聽，心裏就甭提多得意了，你們這種水準，也就是幼兒園的層次，哪能跟我方芥舟比呢？我方芥舟，經過了與楊美霖的轟轟烈烈的初戀，經過了與李夏荷瘋狂的熱戀，經曆了與方曉蘭的纏綿之戀，兩個女孩子，我都吃定了。我都是老江湖啦，你們跟我比！

    哼！

    不過，我一直沒有表現出來，我沒有發表任何議論。與這些小屁孩子，你能說什麽呢？

    國林倒是也識得清這裏的緣由，他有一次笑著對我說：“芥舟，你看，他們是小打小鬧的，還是你的動靜大啊！”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沒有回他上下。

    國林又問：“你還想著親愛的楊美霖嗎？”

    我說：“滾！”（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