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苗頭越來明晰
字數:4563 加入書籤
不管從哪個角度講,戴窯都比水廓要氣派得多。
戴窯中學是在鎮子的最西邊,出了學校大門,左轉往東,在大河邊走上三百米左右,便到了街上。
一條小街,幽幽深深,麻石青磚路麵,街道兩麵,是綿延不絕的門麵、商店。開水爐子、燒餅店、包子鋪、餛飩店、小飯館、供銷社、染坊、鐵木社、農具廠、彈棉花的小作坊、字畫店、竹器店、郵局、看小人書的攤子、兒童遊戲地攤什麽的,熱鬧無比,再加上人挑肩扛、靠著吆喝做買賣的販夫走卒,這一條小街,要逛下來,還真要花一陣子時間。
戴窯竟然還有一家小小的新華書店,新華書店前麵,就是汽車站。這就讓我們吃驚不小了,連戴南都沒有汽車站,可是戴窯有。戴窯的汽車站和輪船碼頭靠在一起,但非常遺憾的是,水路是通向楚水城的,陸路的汽車,竟然隻是為了方便戴窯的人去東台,去楚水城的公路卻沒有開通。戴窯其實離楚水城太遠太遠了,但離東台縣城卻非常近。戴窯是楚水縣最東麵的一個大鎮子,都差水多跟縣城差不多了。雖然是一天隻有兩三班開往楚水縣城的,但是,不管怎麽說,有汽車站的鄉鎮,全楚水絕沒有第二家。
戴窯鎮還不止這一條街,往北、往南,還有兩條小街。戴窯醫院就在我們學校的旁邊,我有一次進去玩過,實在是大得可以。戴窯鎮的大院我也進去過,也非常大。至於我們戴窯中學,那個主體大樓,正對著學校大門,氣派得不得了,我看都跟北京人民大會堂差不多了。當我說出這跟人民大會堂差不多時,我們的同學都哈哈哈地大笑起來,說:“方芥舟同學真逗!”“方芥舟真沒有見過世麵。”“方芥舟快把人肚子笑破了。”
是啊,我怎麽能把我們戴窯中學的辦公樓與人民大會堂相提並論呢?不過,在當時,沒有見過任何世麵的我,確實就是覺得戴窯中學的辦公樓真的非常體麵。坐在那裏辦公,挾著教科書與作業本走出來,都氣派得不得了。
我得承認,在戴窯,我看到了更多的體麵的人。譬如那一次我進戴窯醫院,是被那個漂亮的小護士迷住了,我竟然不知不覺地跟隨著她進了戴窯醫院。我也必須承認,我們的班主任,他的女兒也十分漂亮,袁之秋的女兒在照片上,穿著英武的軍裝,戴著貝雷帽。袁之秋老師的家在學校教工宿舍那一排的深處,我有幸偷偷地進去過一次,我被袁之秋的書房震住了,他有很多很多書,他女兒的照片,掛在他書房的牆上,他的書桌後麵,是一張大藤椅。
我得承認,袁之秋的生活,是那樣的令人神往。而且,袁之秋的一手鋼筆字簡直是蓋了,他的乒乓球打得也非常漂亮。
對了,想起來了,我們曾舉行過乒乓球比賽,這個時候,我才發現,數學上都癟得不像樣子的林達,打乒乓球卻是一把狠手。而我們的袁之秋老師,你別看他戴著眼鏡,嗬,不得了,那乒乓球打得真夠狠的。最後,師生之間的對決,就是發生在林達與袁之秋之間的。
那次乒乓球比賽,就是在辦公樓下麵的操場上進行的。我們都不知道幫誰了。我們當然想幫林達加油,但是,袁之秋是我們的老師,是我們的班主任,我們當然也不希望他落敗啊!
那天的比賽熱鬧極了。
我得承認,林達他們,比我們先跨進了大學的校門。你瞧吧,他那身派頭,完全是一副大學生的樣子,他穿著筆挺的西褲,上身穿上銀灰色的時髦青年裝。林達的個子高挺,臉部輪廓分明。我們都聽說了,有很多女孩子喜歡他,可是,他一個也沒有放在眼裏。
這些女孩子不在他的眼睛裏,我當然也在心裏知道,我們這些鄉下來的人,又怎麽能在林達眼裏呢?
有一次,我從學校大門出去,往東散步,走過了熱鬧過後的小街,一直走到汽車站和新華書店那裏。隨後,我停住了,站在河邊,看著夕陽就要渾黃地落下去,我心裏有點惆悵,有點不安,在戴窯的這些日子裏,我多多少少有點明白了,在這個鎮上,有我將來的生活,至少有我將來的生活模式。我們來上學的目的,僅僅就是為了擺脫現在的家庭現狀,擺脫我們的身份與戶口,成為一個吃皇糧的人,成為一個旱澇保收的人,成為一個無論寒暑,都不需要麵朝黃土背朝天而且每一個月都會有進賬、都會有人給你供應糧食的人。除了這些,還會有一些你所不認識的人給你身份、地位,也就是說,你將來大學畢業了,你將會獲得一份被分配到的工作,隨之而來,會有一份不錯的收入,也可能,還會有些其他意想不到的東西,譬如,你將會進入社會的某一個層麵,而那一個層麵,你以前是從來不敢想的,但你將會輕而易舉地進入這一階層,甚至在這個階層裏混得非常風光。
當然,如果可以更好,我將會成為楚水城裏的人。
想想看吧,這將是多麽風光的事。當我成為楚水城的人,我們這個家,可以說就完全翻身了。父親所帶來的狀況,媽媽的家庭成分所帶來的影響,便全都煙消雲散。
我也明顯地感覺到,天,是有點變了。一個新的時代正麵向我們走來。雖然,我自己也明白,很可能,我會在來年的高考中再一次失敗,如果是那樣的話,我將無緣於大學。但是,我也明白,即使我無緣於大學,我不會無緣於我們這個正在日益向我們走近的時代。我一定能在這個時代裏找到屬於我自己的東西。這麽說吧,這個時代,終將會有一些東西屬於我,而不可能將我排斥在外。
這是不是我們在這裏複讀將在將來可能走進大學裏的全部意義呢?我不是太明白。
當然,有一點我會明白,那就是,我會在我的所有誌願欄目裏,填上“中文”。我隻要讀中文係,不管是哪個大學。北大、南大當然非常棒,但是,哪怕是一個師專的中文係,我覺得,都是我所能爭取到的可能。我從這個可能出發,向著我的夢想前進——沒錯,我的作家夢越來越明晰,這一點,我在班上已經顯示出這方麵的苗頭了,什麽林達,什麽羅天昊,我都將超越他們,成為一個真正的作家。
星期天,我和國林一般都不會考慮回家,路太遠了,走回去要走半天。剛剛來戴窯中學上學的時候,我們曾經請班主任同意我們回去一趟,但班主任說,考慮到同學們路途都非常遙遠,學校會集中放一次假的。每一個月,都會安排一次放大假,兩天,或者三天,但平常周末,大家都不要考慮這事了。
我們第一個月下來的時候,一起回了一趟。但是,後來,就隻有我回了。國林不回。國林走不動路。其實,我也走不動路。我是平腳板,走不太遠,腳就難受得不得了。但我不會像國林那樣嬌性慣養,我還是能夠走很遠的路的。這點路難不倒我。
我有時候非常想家。我主要是想念媽媽,想念爸爸。我其實這也是第一次這麽遠在外求學。但每次回去,媽媽都跟我嘮叨:“你還是少回家,你還是少回家!”
有一次回家,就跟我們的三哥吵了一架。
三哥可能是感覺到了戴窯中學要比水廓中學氣派,三哥聰明,感覺到我這次應該是真正接受到了最好的文科教學。但他嘴上不說,心裏有點氣了。他氣的是自己不能有這樣的機會了。
媽媽那一次氣哭了,媽媽說:“你回來找事做啊!你不回來不就得了?他總不會找到戴窯去與你吵架吧?”
我有點委屈,我其實就是想回家看看媽媽,可是媽媽卻讓我回戴窯,我心裏氣壞了,我於是一氣之下就往戴窯去了,過了蚌蜒河,我還是一路在流淚。媽媽聽到我在流淚,我知道媽媽心裏也難受得不得了,在蚌蜒河岸邊,媽媽高聲喊道:“小四子,芥舟,你別哭了,媽媽不是怪你,你要是想待你就回來吧——”
媽媽的聲音傳得很遠。媽媽的聲音穿過蚌蜒河,越過冬天的田野,在凜冽的風中,我能隱隱地聽到她在喊什麽。我於是回轉身,要她回去,揮手要她回家,外麵冷。可是,媽媽好像不知道我在說什麽似的,一個勁兒地問:“你說什麽?你說什麽?”
我於是停下來,對媽媽不斷地招手,一邊大聲喊道:“沒有什麽啦!我不生氣啦——你回去吧——”
我招著手,示意媽媽不要站在風裏了。可是,我看到媽媽一直站在風裏,看著我一步步走遠,直到我再也看不見她的時候,我估計媽媽才轉身回去了。
不回家的日子,我一般也不會去戴窯街上逛。逛了也是白逛。我口袋裏麵沒有幾個錢的。我連鞋子都穿不起。好幾次回家,我都舍不得鞋子,到了路上,我就會把鞋子脫了,快到家時,再穿上。
不回家的日子,我貓在宿舍裏,或者坐到教室裏。校園裏一下子安靜下來了,喧囂的校園,一下子靜得讓人覺得不適應。現在,至少在我看來,人是希望熱鬧的。
這時候,我就會躺在床上想楊美霖,想李夏荷,想方曉蘭。說實在的,我更想方曉蘭。我每次回到家,仍然一定會想盡方法去和方曉蘭見上一次。
但是,老屋被二哥拆掉了,我們已經不能再在老屋裏幽會了。好在,天已經漸漸開始冷下來,我們就會躲到草垛洞裏。或者,我們跑到田野裏,在一個廢棄的工棚裏相會。
在難得從戴窯回來的日子裏,我有一半時間耗在方曉蘭的懷抱裏。
我感受著一個少女的溫馨與芬芳,也在感受著一個少女的全部柔情。(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