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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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親來戴窯我做夢都沒有想到。

    母親是和國林的爸爸、媽媽一起來的。還是用的我們家的那條小船。隻不過,這次,是國林的爸爸和媽媽換著撐過來的。

    上次回家的事,媽媽總覺得不安,那一天,她站在蚌蜒河岸邊,大聲地喊著她的小兒子,但是,她卻沒有聽到她的小兒子在說什麽。那一天,她也哭了。她從內心覺得這個小兒子一直可憐兮兮的。不是嗎?你看看,他穿的什麽衣服啊!新老大,舊老二,縫縫補補給老三,補丁摞補丁地給老四。十年下來,老四沒有穿過一件新衣服。這個道理,她說給其他三個兒子聽,卻沒有一個兒子要聽她的。

    她一定要看到她的四兒子。她覺得那天,她要四兒子回戴窯,也許是她這個做媽媽的不好,再怎麽著,也不能讓四兒子不要回家啊!這個家是他的,他有權回這個家的。

    可是,家裏的情形,卻是那樣的糟糕,現在,就連老三也開始對老四橫七橫八的了。雖然那一天老四宣布了他長大成人的宣言,可是,有什麽用,明裏是不敢也沒有人欺負他了,可暗裏,老四還是最吃虧的。為了這個複讀的事,老四作出了太多的讓步。現在,你看到了沒,水廓中學校送來的錢,就活生生地讓躍進占去了,說是要還債。他可真不是個講道理的人,說是他在養活這個家,這個錢,就得由他做主。你說說,這都成了什麽事兒。

    約好了,跟國林的爸爸媽媽一起去戴窯看一看四兒子,無論怎麽說,都得去看一看。原先在水廓,就那麽點兒路,不看不要緊,現在,是這個小兒子第一次出遠門,無論如何得去看一看。自己這麽多年來,大江大河都走過了,江南江北都看過了,就戴窯這個距離,倒反不能去?去!

    偷偷地塞了四元錢在口袋裏,另外,裝了一些米,再也想不出還有什麽可以帶給四兒子的。家境可憐到這種地步,錢都被躍進卡著,房子豎起來了,可是,還是得霸著錢,正月裏就要結婚了,再不結婚,女方講了,春節,我就等你們到明年正月,再不來帶人,再不來體體麵麵地帶人,我是肯定不會再嫁了。這世人,好男人那麽多,你們家方躍進也不是什麽金不換。

    聽聽這話吧!這哪裏是在談婚論嫁,這分明是在要挾。當年,她盧素素,可是盧府上的二千金,也沒有耍這樣的派頭,她個馮家四丫頭,倒耍起派來了。

    可是,有什麽辦法?牛拴在人家的樁上。

    牛是拴在人家的樁上,要牽回來,就得出大價錢。這裏老四也要上學。偏偏又來了個老三,左右看不過去,也不是個省油的燈。這一來,她真是頭都大了。

    丈夫哩,完全是一副死相樣子了。從糧庫被趕回來了,一個牆麵上寫滿了,被國強做了佛事了,就從此沒有能硬起來。

    做母親的偶然之間也會有一種扛不動的感覺。

    四個兒子,壓力實在太大了。

    方若曦很長時間不來看她這個母親了。聽說是在楚水城學醫。中間回來過一兩次,也沒有跟她這個做母親的長聊。做母親的心都冷了。

    沒有想到,這三十年,每天都在走下坡路,真不知道這樣的下坡路要走到哪一天才行。

    老三的稿費,讓母親興奮了一陣子,但是做母親的知道,這稿費的事,也是杯水車薪,解決不了什麽問題。能解決什麽問題呢?最多是擋一擋,好則擋上一個月,突然遇到用錢的事,一個星期也擋不住。

    現在,就是得用錢的時候,這次去戴窯,這兜裏的幾個錢,務必要留給老四啊!

    想到這裏,母親忍不住哭了。卻不知道是為什麽。

    戴窯終於到了,天啦,這麽長的水路,那一天,竟然差不多是老四一個人劃過來的。老四吃得消嗎?他才是個長身體長個子的時候,就這樣勞累,今後還能長什麽個子?德麟這個人也真心大啊!看來,上次去青蒲,也是孩子劃船多,他劃船少。這個做父親的。

    母親就這樣哭泣了一路。國林的媽媽問起來,又隻得哄人家說是河風吹的,一吹,就有眼水了,不是眼淚。

    到了,到了戴窯中學的後門水碼頭邊,正是學生放學的時候,國林的媽媽和爸爸老遠就喊,有認識薑國林的嗎?有認識方桂生的嗎?

    文科複習班的人大多數都擠在水碼頭上,早有人去喊薑國林去了,一邊又問,還有方桂生,方桂生是誰啊?

    國林扶著眼鏡走了出來,說:“誰找我?嗬,方桂生就是方芥舟。”

    水碼頭上的男生與女生便小聲議論開了:

    “方桂生就是方芥舟?”

    “這裏哪個是薑國林的爸爸媽媽,哪個是方芥舟的家長?”

    做媽媽的聽得清清楚楚,有一個女生說:“瞧那個老女人,都快像祥林嫂了。”

    這時候,兒子正好走到水碼頭邊。兒子聽到了那個叫程小媛的女生說她媽媽像祥林嫂。他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然後,跟上船,把媽媽的手拉過來,拉到了岸上。

    做媽媽的,心裏一陣溫暖,這個小兒子,還真沒有看錯,你看,一點兒沒有洋學生的那種讀了幾年書就認不得爹娘的人。這年頭都是些什麽人啊?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認爹和娘四年不願回家鄉。我們的桂生一定不是這種主子。不,我們的芥舟,將來一定是個有出息的人,

    那個女生顯然不知道她眼前的這個像祥林嫂的女人是一個什麽來頭,她要是知道當年江城女中的才女現在正站在她的麵前,她一定會驚訝不已的。當然,她做夢也想不到,當年那個江城女中的才女,現在淪落到祥林嫂的地步,又是什麽原因造成的。

    這樣的女孩子,顯然,一點兒也不知道世事的。真要是讓她遇上這事兒那事兒,還不知道能不能扛得住呢?

    母親想到這裏,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當年,在這丫頭這種如花的年華,我何償不是像她這樣好奇地打量著上海那些窮人的,也曾好奇地問過父親:“爸爸,哪有這麽多窮人的?”

    母親這一天其實沒有帶來什麽給四兒子。

    幾斤米,交到夥房了,四元錢,四兒子接過去的時候,眼裏顯然是非常失望非常傷心的。做母親的聽到他嘟囔了一句:“我的錢是學校給我的,他也能霸著啊!”

    母親顯然沒法子接過話去。她隻有拍拍兒子的肩膀,隨後便鑽進兒子的宿舍,將床下的一雙髒鞋子拿到河邊,認真地洗刷了起來。

    洗完了鞋子,母親的眼前冒出了很多金星,竟然快有點要倒了,幸好國林的媽媽在旁邊,一把將她扶住,然後,讓她坐到船上,啥也別做了。

    看到了兒子,做母親的顯然也有點放心了。母子就是母子,母子不可能有什麽過不去的。何況是這樣一個四兒子。你看看,他連別人說他媽媽像祥林嫂都沒當一回事,反而要拉著媽媽的手,你看那種自豪的派,讓媽媽瞧著開心。

    做媽媽的,陡然之間又覺得,將來,這四兒子才會是一個孝順的人。上麵三個,就像他們的爺爺講的,好像都不是好做種的茄子。

    不過,媽媽沒有將這樣的話說出口,她把這樣的想法埋在心裏了。世事難料,現在是這樣,將來有了老婆呢?小喜鵲尾巴長,娶了老婆忘記了娘的事,多著哩。

    想著想著,做母親的傷心了,突然之間就淚流滿麵了。

    那裏國林的媽媽不曉得發生了什麽事,一個勁兒地問,素素大姐,素素大姐,你這是怎麽啦?

    母親搖搖頭,什麽也不說。

    國林媽媽沒法子,就去到了教室,讓國林把桂生喊出來。

    “你是不是又惹你媽媽不高興了?你看看,你媽媽一個人坐在船上哭哩!”國林媽媽說。

    我連忙去看母親。果真看見母親在船上抹淚。

    我忙問:“媽媽,你怎麽了?是不是我惹你不高興了?你別傷心啊!”

    媽媽說:“我沒有傷心。隻是……唉,不說了,你好好在這裏讀書。其他的事你不要管。”

    媽媽兜裏已經再拿不出一分錢了。想想,是真的可憐。

    國林的爸爸和媽媽這時候來了,來了後便說:“開船吧,回到家還得要半天。”

    媽媽點點頭,低聲說:“走吧!”然後才抬起頭,對兒子說:“你好好讀書,隻管好好讀書,其他事也不要多管。聽到嗎?媽媽等著你考個好大學。老四啊,你隻有考上大學才會有命啊!明白嗎?”

    兒子“嗯”了一聲,然後,一頭霧水地離開了船,上了岸,看著母親的船離了岸,向西麵駛去。

    很遠了,母親對著在中學水碼頭邊的兒子揮揮手,讓兒子回教室。可是,兒子沒有回,一直看著她,直到她的船去得很遠很遠了,再也看不到兒子了。

    她知道,這個熊孩子說不定又在河邊哭開了。

    這孩子什麽都好,就是這個愛哭的毛病,不知道是跟誰學的。

    看完四兒子,母親接下來的事,是對付正月初三這一天二兒子的結婚。

    這一次結婚,與大兒子結婚不一樣。這次,更像是一場戰爭。馮家的條件一樁一樁的,簡直快把人逼瘋了。要不是已經起了房子,母親簡直就這樣算了,什麽樣的公主都娶回來了,哪裏有這樣的人家呢?你聽聽,其中最苛刻的一條就是:“這房子,就是躍進的,別的人不好進來住的。”談到最好,才總算同意,讓三兒子四兒子的一張床先擱在西房間,暫時先借用半年。

    這裏的人,沒有房子住了,他寧肯將房子空著,也不讓兩個弟弟住。

    不是還沒有分家嗎?

    當然,母親聽得出來,馮家四姑娘的意思就是結婚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分家。

    看看吧,這個主子,比征黃珍羅更厲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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