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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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想弄明白,媽媽那天在戴窯為什麽抹淚的。國林的媽媽問我:“是不是你說了什麽話惹你媽媽傷心了?”我說:“沒有啊!”“再不是你提出什麽要求,你媽媽覺得達不到你的要求呢?”我說:“也沒有。照理也沒有。我沒有提什麽要求。更不會提什麽苛刻的要求。”
我們都非常納悶,媽媽那天為什麽要哭成那樣。
捱到寒假,回到家中,我到底沒有忍得住,就問了媽媽:“那天在我們戴窯中學的水碼頭邊,媽媽,你為什麽抹眼淚呢?”
媽媽這時才告訴我:“沒什麽原因啦,隻是看到你是你們班的學生中穿得最差的一個,媽媽為這個傷心哩!真不明白,為什麽我們家的孩子這麽苦,為什麽我們家這麽窮。”
我內心一震,家裏都這樣了,媽媽還惦記著我的衣服。其實,我自己根本就沒有提要做新衣服的要求。
當然,我們班的同學確實都穿得非常好。
“我想讓你好哥把他的一些衣服給你,他結婚後有很多新衣服,有些衣服他不穿了,可以給你的。沒想到,他就是不給。”
我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也沒有因此就對躍進產生痛恨。衣服既然是他的,他可以隨便處理。我於是勸媽媽道:“媽媽,這個你就不要傷心了。我不在乎的。穿上好衣服也並不意味著一個人就很有出息。”媽媽說:“小四子,你能這樣想,實在是太好了。”
很長時間過去了,媽媽才歎了口氣:“不是我誇你樣子長得好,你確實長得好看,蒲塘裏多少小姑娘打小的時候就說,要嫁給你做老婆,都說你長得好看。你要是再有兩件好看的衣服,那就更不用說了,多少小夥子要被你比下去。”
我沒有再接媽媽的話。我不知道該如何接媽媽的話。
春節一過,我們的二哥結婚了。
正月初三這一天,我們的二哥用轎船去迎娶他的新娘子,馮家四姑娘馮巧紅。
轎船從我們家的水碼頭出發了。
衝天炮、鞭炮齊鳴,水手們的篙子上都綁了紅綢子,吹鼓手吹吹打打,拉二胡的、吹笛子的,奏起了《喜洋洋》和《金蛇狂舞》。
爸爸和媽媽走出屋子,我們也跟著爸爸媽媽走出來。將二哥送上了轎船,然後,對著船揮揮手。
轎船離岸了。
和其他人家辦喜事一樣,聚集了很多來觀看的人,都是蒲塘裏的那些小夥子大姑娘。這個時候出來,多數還是些小孩子,是來要喜糖的。
我隱約看見了李夏荷。
我似乎還看見了方曉蘭。
等我轉過頭來仔細尋找的時候,卻沒有再發現她們。我站在人群背後,悵然地看著那條通往我們家的路。我知道,就是這條小路,李夏荷來過,方曉蘭也來過。但是,等我發現了她們,她們又像狐狸一樣閃掉了。
直到媽媽來找我,問我為什麽一個人呆呆地看著這裏時,我才回過神來。
媽媽似乎發現了什麽苗頭,問:“小四子,你是不是看見什麽人來了?是誰?”
我快要哭了:“我看見了李夏荷,我也看見了方曉蘭。”
媽媽沒有立即回答我的話,很長時間,她才說:“傻小子,別傻等了。人家不會再回來的。你就省省心吧!再說,你不是還說了董呂的董家大姑娘了嗎?她們都知道了。既然都知道了,她們怎麽可能又會喜歡你?人家正恨著你哩!”
我問:“董呂的事她們都知道了?”
“都知道了。蒲塘裏的人都知道你將來肯定不會在我們這個家的。你考上大學,你既然不會再回到蒲塘裏,你考不上大學,也肯定不會留在蒲塘裏。再說,這個家,也已經不把你當作這個家的人看了。”
我這才明白為什麽三哥也對我是那樣的態度了,原來,我既然不再是這個家的人,全家人可能都不希望再在我身上花錢了,也都不再把我當作家裏人了。
可是,我想不明白的是,不都是親人嗎?怎麽會如此薄情?不管怎麽說,我們都還有遙遠的未來,要這樣幹什麽呢?
我於是問媽媽:“媽媽,你呢?你還把我當兒子嗎?”
“傻小子,你走到天邊,都是媽媽的兒子。你將來不稱在哪裏成家立業,都是我的兒子。你是媽媽身上掉下來的肉,這改變不了。”
“我與他們也都有血親關係。可是他們為什麽就能這樣狠心?”
媽媽歎了口氣:“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傻孩子,想不通就不想吧。今天不管怎麽說,是你二哥大喜的日子,開心點兒就行了。”
是喜慶的日子,但是,我的內心其實並沒有任何喜慶,也無從獲得喜悅。全家人可能隻有二哥內心有著歡樂,其他人也都沒有喜慶,結一次婚,比鬼子掃蕩還要徹底,我們這個家,板子油都被刮得幹幹淨淨的了。債台高築之外,還是築台高築。都快把我爸爸和媽媽悉愁死了。
我們回到家,媽媽一會兒在鍋上忙碌,一會兒去到堂屋裏。
家裏的親戚全來了。鑼鼓莊的蓮姑媽,征黃莊的姑媽,也就是我們大嫂子的娘家人,都來了。
說起來,家裏的親戚是多的,但還是少得可憐,全是父親這裏的親戚,媽媽那邊的親戚,也就是廣陵的姨母那裏,卻沒有來一個人。也是寫了信過去的,但好像石沉大海,一點反響也沒有。
母親歎口氣說:“其實也就是寫個信過去說一聲,這裏老二也結婚了。其實,老大結婚時也寫了信過去的,就沒有消息。她那裏的大女兒出門,大兒子結婚,也沒有給過任何消息。兩家,是再也不會有什麽往來了。我也知道,你外婆一旦歸天,我們這兩家,就成了陌路人了。”
家裏的親戚連忙勸母親想開點,什麽也不要提了,何況眼下是躍進大喜的日子,就什麽也不要說了。大家都曉得的。
母親歎了口氣。
我知道母親心裏傷心,但我什麽辦法也沒有。我一點兒也幫不到媽媽。
吃過飯,母親不放心對我說:“小四子,你待會兒從岸上走到馮家看看,他們應該是在馮家吃完中飯,然後將新人接到船上,晚上是在我們這裏吃晚飯的。看看你二哥他們什麽時候動身回來。”
我不敢告訴媽媽,我其實已經早就去馮家門前看過了。我是躲在牆角看過去的。二哥那裏從船上下來,要進馮家門領人了,照例是要給門裏的人包紅包的,這叫開門封子錢。但我發現,二哥被堵在了門外,馮家的親戚們把門堵住了,不讓進。
這是我們這裏的風俗。到女方家帶人,是可以的,但是,新娘子的哥哥與弟弟卻是天下最難侍候的人,大舅子小舅子的,結了婚了,就是孩子們的舅舅,是尊貴的長輩。馮家沒有男孩子,但人家的話擱在那裏:“你不能欺負我們馮家沒有後代根,我們可以有養子,有侄子。他們的開門封子,你方家一個子兒也不能少。”
二哥一定是準備不充分才被堵住了。二哥兜裏肯定沒有把人頭數算計足了,這才尷尬地被堵在了門外。現在,開門封的價格是漲上去了,原來,隻要五毛錢就能打發掉的,現在,漲到一元了。嫡嫡親親的哥哥、弟弟,會要到兩元。家底好一點的,必須五元才能打發掉。還有一項捏鎖的錢。新娘子的皮箱要跟著新娘子到婆家,新娘的皮箱是娘家的舅舅送的一份大禮品,鎖箱子的卻是大舅子或小舅子。這是一項勞動。是勞動就得有勞動報酬,這個捏鎖封兒就更高了,五元是起點。如果舅子大人不願意了,就得十元或十五元。看做舅子的高興了。馮家沒有舅子?哼!別欺負人!我們有侄子來捏這個鎖,侄子也是你舅子。你看著辦。
我看到二哥在門外打了很長時間的門,馮家屋子裏歡聲笑語,卻像門外一點兒動靜也沒有似的。二哥在門外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很顯然,從門縫裏塞進去的開門封數字,讓屋子裏的人不滿意了,這才會這樣被晾在門外。
這樣被晾著,是方家沒有麵子了。到了這個時候,男方還被女方擺一道,這麵子,實在是沒處擱了。
家裏還有些底子的,這時候,會趕緊回家拿錢,包好封子。但是我們家怎麽可能拿到呢?
二哥倒也不簡單,你拚得,我等得。熬吧!方家沒麵子,你馮家嫁到方家,就算有麵子了?從這一天開始,方家的老二與馮家的四姑娘,就是夫妻。夫妻嘛,就是合的一張臉。你看著辦吧!
果真,很快,馮家四姑娘的房間裏傳來了罵聲與哭聲。是馮巧紅在罵在哭。哭是傷心,罵的卻是方家。
二哥知道,這一來,就好了,哭了,罵了,接下來,是必須開門了。
沒錯,很快就有人來開門了。
這個時候,其實如果有一個看閑的人裝著不小心,把門搭子悄悄地打開了,女方家就也沒有辦法了。硬擠進來當然不成,但是,裏麵門搭子自己挑開了,就怨不得門外的新郎了。當然,蒲塘裏的鄉風有一點好,門裏麵的門搭子,你怎麽扣上都不要緊,就是不能鎖。一鎖起來,話就不對味了。再說,風俗上也不能鎖。一鎖,就是外道了,事情就不是這樣做了。
二哥進了馮家的門,就不要再為開門封的事煩了,接下來一樁大事就是捏鎖的封兒。
馮家姑父出麵了,惡狠狠地,對著庭院,好像是對著所有人,其實是對著侄子:“別在這個時候拿人家方家的急!像什麽樣子了?以後還處不處?以後還共不共親戚關係?哪家沒有個難處?方家都這樣了,你們有心!”
姑父一狠,效果馬上出來了,一屋子都靜下來了,針掉在地上聽得見響。
這樣一來,尷尬就成了馮家門上的事了。
當然,馮家尷尬,就是方家的尷尬。好在,領轎的人,也就是執掌婚禮的司儀,是個機靈鬼,一個眼神一來,方家帶去的鑼兒、鼓兒、鈸兒,就按譜兒敲起來了,那裏,二胡子、笛子、嗩呐,全都響起來了,歡愉、喜慶、開心的曲子也就響起來了,這一來,什麽尷尬不尷尬的全沒有了,全是喜慶的氛圍。
就這樣,吹吹打打的,馮家四姑娘,就被接回來了,就成了我們方家的新人。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送入洞房。
二嫂就這樣坐進了新房裏,披著紅頭蓋,端坐到了床邊,等著二哥進來,等著鬧洞房的人進來。
這婚事,就算結得漂漂亮亮的了。
二嫂子進家門的時候,我們的父親、大哥、三哥,全都躲起來了。父親他們怕臉上塗鍋墨灰。
這鄉下的風俗,其實是有點惡俗。他們是要鬧我們的父親說是扒灰公公,這樣,連同我們的幾個哥哥,也是無法幸免的。
我沒有躲,但也沒有人敢來讓我去鬧。都知道我不想鬧。有什麽鬧的?我的臉色在那裏,誰也不可以來鬧我。我不要這份喜慶,我也不要這份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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