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的婚事結束時，我的事兒來了。

    還是蓮姑送來的消息，董家突然不想與我們家結親了：“好在還沒有訂親，好在還隻是在嘴上講講的，董家不願結這門親了。真對不起啊！”

    我們一打聽，才知道董家的姑媽春節前去世了。董家的姑媽去世前，將董紅芬叫到床前，說：“大姑娘啊，媽媽突然改變主意了，你得聽媽媽的安排。方家老四，我突然覺得不適合你，他說到底是與我們不是一樣的人。那人，將來，會走另一條路。你要是跟他結了婚，保不定還會有第二次婚姻。再說，你得等他四年，這哪裏等得起？他要是四年後變了，你不就成了老姑娘了？你哪裏能這樣耗著？原先是我想錯了。改弦更張吧，來得及的。你舅舅與舅媽那裏，反正有我，我去跟他們講清楚。”董紅芬聽到這裏，淚如雨下。她其實舍不下方桂生哥哥，她已經喜歡上了方桂生哥哥，可是，媽媽突然而至的決定，媽媽臨死前的願望，她又不能不答應。董家姑媽閉眼前，又對大女兒交代道：“大姑娘啊，還是早一點結婚吧！媽媽要看到你結婚了，才放心走。你讓媽媽這口氣吊著，算什麽？”於是，大姑娘決定馬上結婚，馬上找人。

    “這就對不起方家老四了，這是沒法子的事。等到來世再嫁方桂生哥哥吧！”董紅芬托蓮姑捎來了話。

    我一下子懵住了。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是好。我其實已經做好了打算，去到董家，幫助他們撐門立戶，不管怎麽樣，也不變心，好好地與董紅芬做夫妻。可哪裏想到，會遇上這樣的事？

    我得說實話，那一天，我流淚了。我在蚌蜒河岸邊流了很多淚。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為什麽要流那麽多淚。我隻有一個感覺，那就是，我的將來將一片黯淡。

    是的，一片黯淡，我的未來，將會很苦，很苦。我已經預見到了。

    無論我能不能考上大學，我的未來，都將是一片黯淡。

    有那麽一瞬間，我真想放棄考大學。考上大學又能怎麽樣？不就是有一份工作嗎？不就是有一份固定的薪水嗎？

    又怎麽樣？

    人，是為這兩樣東西活著的嗎？

    蓮姑和媽媽找到我時，我已經不再流淚了。我坐在蚌蜒河岸邊，百無聊賴地不斷地將小土塊砸到河裏，然後，我看著河裏激起一圈一圈的漣漪。這一圈一圈的漣漪，漸漸地變小，又漸漸地變得沒了痕跡。

    我突然之間發現，人生就像這漣漪，我們的一切努力，就像是我將小土塊砸進河裏，我們企圖激起一片浪花，但是，這一片浪花，終將漸漸地平息，平息到沒有任何波動。

    是的，這太像我們的人生了。

    我們的一次次努力，就是這樣的。重複著，無聊著。

    我沒有等二哥的婚事辦完，就要去上學了。高考前的這個寒假，其實是別想過得舒服與定心的。這沒有辦法。事情就是這樣。

    新娘子三朝回門的當口，我便回學校了。爸爸親自劃船把我送到對岸，接下來的路，我就得自己走了。

    這種形而下的方式，竟然對我的人生也是一種喻示——我的人生之路，就隻有我自己走了。沒有人幫得了我。

    我從郟周莊這裏上了岸，轉過身，我對父親招招手，父親也一再關照我別傷心，路長著哩，別擔心親事，先考大學再說。

    我的淚就要下來了。我連忙轉過身。

    就在轉過身的時候，我突然發現河對岸站著方曉蘭。方曉蘭一個勁兒地對我揮手，我連忙對她揮了揮手，轉身走了。

    我那一揮手，估計方曉蘭還錯會了意，以為是對我父親揮的手。我再轉身看時，父親已經將轉調轉了頭，對岸的方曉蘭也已經沒有了影子。

    我那時候覺得是不是自己產生了幻覺，方曉蘭還會理會我嗎？她怎麽可能還會理我呢？我為了能到女方家做上門女婿，還去相了親，還答應了人家的親事，她都快把我恨死了，她怎麽可能還會理我呢？

    我不再去想方曉蘭了。我就這樣，一路索然地走到了戴窯，接著又投入到緊張而忙碌的複習中去了。

    還不到半年時間，就要參加高考了，大家都緊張了起來，今年還有預考。我還在奢望著今年的預考會像去年一樣，達到一定成績的會免考。你想想看，我們都拿到教育局的通知來戴窯中學複讀的，極有可能今年會把我們劃進分數線裏去。

    不過，我們的班主任也告訴我們，像你方芥舟這樣的成績，是不要擔心預考的。就算是要參加預考，你是輕鬆過關的。當然，話要反過來說，如果預考還要擔心，那高考這一關，也就不要去想了，肯定是沒門的。

    我一聽，非常有道理。於是，也就悶著頭過日子，不管外麵風吹雨打，也不管是不是要預考，我的複習與學習，不再受這方麵的因素幹擾。我想好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當然，我還是要說實話，我的地理課沒有找到感覺，我看著看著是要放棄了。我的世界曆史也沒有再像秦之所說的那樣有那麽多的時間背下來，甚至連記下要點也都沒有。也就是說，我的世界地理和世界曆史，差不多是空白。而我的英語，那個英語老師，徹底地讓我們絕望了，我連最起碼的語法都沒有搞懂，而我們的老師，也連這個最起碼的語法知識也沒有講清。

    我估算了一下，我差不多可以考取個中專。

    但這就夠了。

    這就比什麽都好了。

    能考上，就比什麽都好。

    我還能有什麽奢求？

    何況轉眼之間預考就要來了。我知道，預考能過關，但是，如果預考試卷稍微難一點，我也是不能過關的。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突然之間，就有了事。

    有一天，門房的大喇叭突然響起來：“文複班是不是有個叫方桂生的同學？我們門房的名單上是沒有的，是哪個班的？哪個班的方桂生同學，到傳達室來一下子，你妹妹從鄉下來看你來了，說給你帶了東西。”

    我們最初還沒有聽清楚，但聽了門房那蹩腳而冗長的通知覺得好玩，於是，又繼續聽下去：

    “有個通知啊，現在我說一下子，文複班是不是有個叫方桂生的同學？我們門房的學生名單上是沒有這個名字的，是哪個班的？哪個班的方桂生同學，到傳達室來一下子，你妹妹從鄉下來看你來了，說給你帶了東西。”

    這一下，我們終於聽清楚了。

    竟然是找我的。竟然說是我的妹妹。

    我哪裏來的妹妹？

    薑國林還是個壞東西，沒有從薑二狗變成薑國林，他捅了捅我，說：“方桂生，方桂生，是鄉下妹子找你，別指望是楊美霖啊，不是，也不是李夏荷，快去，你的曉蘭妹紙來了……”

    我氣得要打他，可是，薑國林笑著走開了。

    然後，我慢慢地往門房那兒走去。我不能走得太快，我不能讓人看出我急切的樣兒。但，縱是如此，我的身後，還是突然之間爆發出了一陣陣大笑聲。

    我去到傳達室時，看見了方曉蘭。

    我的內心一陣感動。

    我沒有想到，是方曉蘭來了。

    可是，我又非常為難。現在這種情形下，我又怎麽辦呢？我又不能陪她玩，也不能陪她去鎮上。

    方曉蘭看出了我的為難，便說：“桂生哥，你別為難，我來不是來纏著你的。我就是來看看你，我給你捎了一些東西。”

    方曉蘭一邊說一邊把帶來的東西一一地順出來給我：一瓶鹹菜、一罐子醬、一小壇子醬肉丁……

    方曉蘭一邊說著，一邊還從兜裏掏出了五元錢。

    我呆住了！

    我怎麽能收下這些東西呢？我怎麽能收下這錢呢？

    “桂生哥，你就收下吧！我特地為你帶過來的，你總不能再讓我帶回去吧？那麽遠的路，你不怕把我累壞啊！”

    我的淚下來了。麵對方曉蘭，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麽感激她。

    方曉蘭捅捅我，說：“哥，你這是怎麽了？我是你妹妹，是你的人，這都是應該的。”

    方曉蘭很快就要回去了，我送她回去。

    我把東西先放在傳達室裏，送方曉蘭回去。

    回去的路其實很方便走，直接往西，踏上鄉村的小路就可以了，這樣，也快，也會省很多路。

    從我們蒲塘裏到戴窯鎮，要過兩條河，兩條河的過河錢還要很多。一來一回，方曉蘭也還要花好多過河錢。

    我這樣想著的時候，方曉蘭像看出了我的心事似的，說：“桂生哥，你不要想太多。我來看你是應該的。我知道，董家把你回絕了。我也替你傷心哩！”

    方曉蘭說完，就對著我看。我不敢看向方曉蘭，這事兒，怎麽讓我麵對方曉蘭呢？可是，方曉蘭卻像哪壺不開提哪壺一樣地說開了：“這個董家真是瞎了眼啊！她們錯過了一個好男人啊！”

    我說：“曉蘭，你就別說了。我都覺得這事太對不起你了。”

    “桂生哥你這說到哪兒了？你沒有對不起我啊！我知道，這事其實是你爸爸和你姑媽作的主。我也知道，你們家這樣決定也是沒法子的。不過，你放心，我不可能嫌貧愛富，我永遠不會嫌棄我的桂生哥。”

    方曉蘭說著這話的時候，像優秀賊一樣，賊頭賊腦地左右前後看了看，然後，猛地抱住了我，狠命地吻住了我……

    我情不自禁地抱緊了方曉蘭，也像方曉蘭一樣，狠命地吻住了方曉蘭。

    有一股鹹鹹的水流進了我們的嘴裏，我們看到對方，都流淚了……

    我回到學校後，自然免不了被同學們取笑一番。但是，我用方曉蘭帶來的醬啊、肉丁啊、鹹菜啊，將他們的嘴全塞住了，他們自然也就不再說什麽了。隻有薑國林，一個勁兒地問：“是哪個妹子？是哪個妹妹？是不是方曉蘭？一定是方曉蘭吧？”我看他那個傻樣，也就沒有告訴他真相，隻是說：“你說誰就是誰唄！我說是薑國琴。”薑國林虎起臉來：“方芥舟，你這個壞蛋！”

    這下，輪到我壞壞地一笑，躲開了。

    可是，再一想，要真是薑國琴，其實也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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