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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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又回到了平靜狀態。

    我們在平平靜靜中等待著預考的來臨。

    免於預考的人也有,但不多了,隻有兩三個人。絕大多數人都要參加預考,都必須過這一關。

    國林的哥哥來的時候,我們都沒有想到。國林的哥哥,就是我們蒲塘小學的副校長。我們都認為國林的哥哥是來看望國林的。

    沒有人去想國林的哥哥丟下工作來看他弟弟背後的深層原因。

    我更沒有去想這一件事。

    就在臨預考的時候,我又迷上了白朗寧夫人的十四行詩。國林的哥哥來的時候,我在泡在學校圖書室裏,認真地摘抄十四行哩。

    那個時候,已經是下午三點鍾了。

    國林找到我的時候,臉色比較平靜,我事後想起來,才明白,那不是什麽平靜,那是一種沉靜的麵孔。

    國林平靜地告訴我:“芥舟,我哥來了,來找你的。”

    我覺得有點詫異,國林的哥哥怎麽來找我呢?我於是說:“待會兒,我馬上來。”

    我仍然沒有想到這會與我家裏發生了重大的事情扯到一起。我一點兒也沒有想到是家裏發生了天大的事,是天塌下來的事。

    我繼續抄著白朗寧夫人的十四行詩,繼續沉浸在莎士比亞之後寫得最好的十四行詩裏。

    看到國林在一旁等著我,我才覺得我應該隨他一起回教室,一起回宿舍。

    我還是歡天喜地地往教室裏蹦去的。後來,國林的哥哥告訴我,那時候,看著你從圖書室裏蹦出來,我的眼淚都出來了。這個孩子,怎麽這麽多災多難?這個孩子,又得扛起一樁他這個年齡無法扛起的災難了。家裏已經是那樣貧窮了,現在,又雪上加霜了。這以後,他怎麽走過這一段黑色的日子、沉重的歲月?

    國林的哥哥看我來了,便迎上去,笑著說:“芥舟,我來看你了,我們一起回去吧!”

    國林的哥哥後來告訴我,他是硬撐著,拚命擠出笑容的。他說出“芥舟,我來看你了,我們一起回去吧”時,就一直想流淚。

    我卻沒有想到是什麽事。我隻覺得,這應該是媽媽或家裏什麽人病了,要我回去幫助看護,端端茶,送送藥。一定是這樣的。我哪裏想到會是這麽大的事兒呢?

    我於是便對國林的哥哥說:“薑校長,我們是不是現在就走?是不是我媽媽病了?”

    說實話,我能想到的就是這一點。我的想象力也隻能讓我想到這一點。

    國林的哥哥說:“是的。你媽媽非常想念你,她在病床上,唯一丟不下的就是她的四兒子,拜托我,無論如何要讓我把你帶回來。”

    國林的哥哥平靜地撒了個謊。國林的哥哥後來跟我說,他的淚就要出來了。可是,他不能把真話講出來,我們的父親拜托他,千萬不能先講出實情,不然,那個小子會哭癱了。他會哭癱了,那樣,就更麻煩了。這個時候,我們又不能騰出手來找個船去帶他回來。再說,天這麽這麽地快要黑下來了,萬萬拜托,千千萬萬,等到了家再說,等到了家門口再說!

    國林的哥哥,後來就這樣跟我講了這一切。不是他不肯告訴我真相,是不能告訴我真相。“但是,芥舟啊,你曉得的,我在路上,其實一直在暗示你,是你的母親出狀況了,出大事了。可是,你就是聽不出來啊!不過,也難怪,哪裏敢往那方麵想呢?又怎麽會往那方麵想呢?”

    可是,就在那個時候,我已經哭得沒有人形了。我埋怨國林哥哥為什麽不直接告訴我,為什麽不去到戴窯的時候就告訴我。國林的哥哥抹著眼淚說:“我怎麽敢?我怎麽敢?”我傷心了,我說:“你怎麽不敢?你怎麽不敢?你為什麽就不能告訴我?”

    國林的哥哥被我糾纏得一點兒辦法也沒有,直到得寶叔叔提醒我:“老四,國棟校長還沒有吃上一口飯哩,他來回走了七十多裏路了。他從中飯前就往戴窯趕,然後接了你回來。你放過人家,先讓人家吃上一口飯。你得先讓人家吃上一口飯啊!”

    國林的哥哥哪裏吃得下飯啊!國林哥哥後來說:“看著芥舟這孩子那種傷心絕望的樣子,我哪裏還吃得下飯啊!”

    是的,國林哥哥告訴我,他看著我哭的情形,一口飯都吃不下。雖然,他趕了七十多裏路,雖然,他還沒有吃中飯。可是,他看著他的可憐的學生方芥舟,他都不知道該怎麽辦?

    也是後來,國林告訴我,他和同學們看著哥哥帶著我離開了學校,才將我家裏發生了天大的事告訴了其他同學,告訴了我們的班主任袁之秋。

    而且,國林憂慮地說:“極有可能,方芥舟這個學是上不下去了。方芥舟可能不會再來上學了。發生了這麽大的事,方芥舟上學的事都難說了。”

    那時候,連我們的袁老師也覺得,極有可能,方芥舟來不了啦!

    袁老師在內心為我感到惋惜,卻是一點兒辦法也沒有。後來,我上大學後,袁老師到廣陵城進修時,跟我談到這一段家常時,告訴了我當時的情形:“那時候,我們都為你捏一把汗啊,薑國林告訴了我你家裏的情形,我就斷定,你這樣一來,是不可能來上學了。沒想到,你還能來,你還挺著來了。不過,說實話啊,你要是沒有你母親這樣的大事,你應該可以考進北大或者南大。”

    我和國林的哥哥上路了。

    我們出了戴窯,也是一路向西,先從那個渡口渡了河,去到那個叫廉貽的小鎮,廉貽鎮已經是東台的一個村鎮了,過了廉貽,我們又走了很長時間,才又到達了楚水地麵。

    從東台的地麵上行到楚水的地界時,天已經黑下來了。

    有一段漫長的時間,我與國林的哥哥都不說話,我們隻聽到腳步卟——卟——卟——哧——哧——哧的聲音。

    是我覺得這樣走下去有點單調,便開始沒話找話說了。

    我先說了戴窯中學裏的事,還說到了最近一起跟小流氓周旋的事:竟然有一群小流氓不知道什麽原因竟然摸到了我們學校裏,摸到了複習班上,他們先是將女生的書全都扔到了地上,接著,就開始挑釁男生。他們摸著我們班長的臉,說,這小子不錯,有出息。而我們的班長竟然一點兒辦法也沒有,既不敢發怒,也不敢動,深怕會惹怒了這幫小痞子。可是,這幫小痞子得寸進尺,他們不但開始摸班長的頭,而且,開始推推搡搡了。這樣,終於不曉得哪個喊出了一聲,同學們,上!於是,我們便全上了,拿著板凳當武器,把那小幫小痞子打得到處躲。最後,有一個小痞子落了單,被我們同學們追上了,眼看著他想爬過牆頭,卻被我們的一個同學拽住了腿子,從牆頭上拽了下來,這下可好,用腳踢的,用拳擊的,用板凳揍的。直到有人說,別再打了,別把這小子打死了。可是,饒是如此,這小子已經被打趴了,第二天,這小子的父親背著這小子來學校要說法。這小子的腿子真的被打瘸了。

    這是可以想象的,那種打法,是真能被人打瘸的。

    但是,被學校請來了鎮裏的治安幹部,反過來說這小子到學校滋事的,事情上報的話,這小子反過來要坐牢。你說,你還讓學校賠償什麽呢?

    學校算是贏了這場官司,但是,學校反複告誡大家,千萬不要單個地上街,如果要上街,三五成群地上街,遇到小流氓了,別怕,邪不壓正。該出手時就出手!

    沒想到國林的哥哥沒有法趣聽,他隻是“嗯嗯嗯”了幾聲,我當時是真不知道是什麽原因。我是後來才知道,國林的哥哥心裏正替我們傷心著哩,他哪裏有什麽心事聽別的什麽故事。可是,他又不敢在那個時候告訴我。

    真的不能那個時候告訴我,天曉得半路上我知道了家裏的事,會是個什麽傷心,會是個什麽樣的瘋了的狀態……

    接下來的漫長的路程,我們終於經過大顧,然後去到了陶莊。

    從陶莊,一路往西,我們又走過了一個一個村莊,終於,我們到了郟周莊東麵的南垛,蒲塘裏隱隱就在前方了。

    是快到陶莊的時候,國林的哥哥告訴我,村裏這些日子有很多人去世了,河東的張老太去世了,河西的李爺爺得了重病,莊子中心那個還算年輕的健壯的方炎喜家老三方國財,還不到50歲,也去世了。

    我哪裏知道國林的哥哥這是在暗示我們家有人歸天了。我做夢也不會朝這個方向上想的。我不可能朝這個方向上想的。國林的哥哥後來哭著說:“我多想告訴老四,你親娘、你媽媽……可是,我看著這孩子,我怎麽開得了口呢?我怎麽能開這個口呢?”

    國林的哥哥告訴我:“到了陶莊了,離蒲塘裏隻有十幾裏路了,是可以或明或暗地告訴你了,哪怕你在路上發瘋,我都有辦法把你弄到蒲塘裏。可是,你就是不聽我的暗示,一點兒也沒有朝那上麵想。我都快急瘋了。我還在想,這孩子,怎麽這樣心大啊?難道就沒有一點兒感應?”

    我說了:“我是有感應的,我就是覺得媽媽病了,媽媽要我在病床前盡幾天孝道。而我,我就是覺得,我這個時候要跟媽媽多處處,多聊聊……”

    我哪裏想到,是這樣的事在等著我

    直到到了蚌蜒河北岸,我才發覺情形有點不對。我到了北岸時,發現渡船已經在那裏等著我,是三哥在等著我。三哥黑著一張臉,不理我。當然,三哥黑著一張臉我是看不到的,但是,我可以感覺到。我是事後感覺到三哥一直沉默著,默不作聲。他既沒有問我好,也沒有跟我說一句上下,隻管默默地把我們渡到了河的南岸。

    而我已經發現不好了,我聽到了南岸很多人在說話,我甚至聽到了蓮姑的聲音。

    我從船上跨上了岸,父親已經在岸上等我,父親一把拽住了我。我那時候感覺到手很有力量。但我不知道父親為什麽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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