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進了家門，是從廚房進家門的。得寶叔叔還在灶上忙碌著，看見我來，一把把手裏的鏟子扔掉，哭開了：“老四啊，回來看不到媽媽媽了！看不到你媽媽了……”

    我一驚，將手裏的包往地上一扔，瘋了一樣地往家裏跑，沒跑幾步，我看到了一厝棺材，架在兩條長凳上，院子裏點著好幾盞桅燈。屋內射出的是昏暗的燈光。

    天，我快要驚厥過去了，我的大腦一下子短路似的：天啦，發生了天大的事！天塌下來了！

    很多人架著我。我是事後知道的，很多人怕我會受不了打擊一下子昏厥過去，所以他們架著我。我感覺到有很多人架著我，但我不知道他們是想幹什麽。

    我隻知道，我甩開了那麽多人的手。我不知道我哪裏會有那麽大的力量，把父親的手甩掉了，把叔叔的手甩掉了，把三哥的手甩掉了，把國林哥哥的手甩掉了……

    我是撲進家門的。

    可是，等待著我的，是媽媽的屍體，筆直地，直挺挺地陳列在堂屋裏……

    我一下子癱坐在母親的身邊。

    我很長時間才哭了出來。

    一屋子的人全都哭了。

    整個蒲塘裏全都在哭。

    這不是事實。這確實不是我所能接受的事實。

    這怎麽可能？

    我站起身來，我摸著母親的臉，我去握媽媽的手。冰冷的，冰冷的。

    母親已經冰冷。

    冰冷的母親睡在堂屋裏。冰冷的母親沒有見到小兒子最後一麵。冰冷的母親就這樣離開了人世。冰冷的母親就這樣突然之間毫無預兆地離開了人世。冰冷的母親這樣離開人世時，是她的小兒子做夢都想不到的。

    她的小兒子到了如今她去世時的年齡，就算到了現在，她的小兒子都不相信媽媽已經不在人世。他堅執地認為，母親真的隻是出了遠門，出了一趟遠門，隻不過回來很不容易。

    她的小兒子從此多愁善感，隻要一聽到一個與他年齡相仿的人還有母親，他就會傷心，而看到他的前輩還有著母親，他就會掉淚。為什麽？為什麽上天要對他如此殘酷，讓他在這樣的年齡就失去了母親？

    這怎麽可能呢？二哥才剛剛結婚，一切都開始好起來。強悍的二嫂答應了會在這個家裏幹上幾年農活，替家裏把欠的債還了，替爸爸媽媽把老四的學這個事了了，替三弟、四弟找到了老婆，再分家。可是，現在，晴天霹靂，日月無光，天塌地陷，一切，全都沒有了，一切，全都都改變了。

    這怎麽可能？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

    但是，母親的屍體就陳列在我眼前，東邊，是我們家那個破搖台一樣的方桌，方桌邊坐著我的堂哥他們，他們在守夜。他們一直在等著我回來。

    他們告訴我：“老四，你現在回來了，你知道現在幾點鍾了嗎？現在是晚上9點。”

    我知道應該是這個時間，我們下午三點鍾從戴窯出發，應該是得走上六個小時才能到家的。可是，這與走多少時間有什麽關係呢？我要我的媽媽啊！我要我的媽媽活著啊！

    媽媽，我滿心滿意是回來為你盡孝的，我知道你身上有著一種婦女病，我知道你身子弱，我知道你可能經過了從去年十月以來到現在連續幾個月的勞累，你最多是因為營養不良，而要躺幾天，你不可能這時候拋下我的。我的媽媽還年輕，她過年才五十出頭。這是一個非常好的年紀，媽媽不應該在這個年紀去世。甚至，媽媽這個時候還是一個好看的女人，一個有氣質的女人，一個在江城女中讀過高中的才女，一個從嘴裏能蹦出比我們的英語老師還純正的英語單詞和口語的鄉間女性。

    這怎麽可能？

    而且，是那麽突然，那麽讓我無法想象，那麽讓我無法接受。

    夜深了，天非常涼，我被人架走了去睡覺。是得寶叔叔在說話，在大吼：“讓老四睡覺去，安排好，聽我的！走了那麽多路，又不肯吃東西，這樣傷心，把自己要傷心壞了的。”

    但是，我吃不下。我被人逼著拉到了廚房吃了東西，可是，我吃著，哭著，吐著……

    這一夜，我徹底難眠。我無法入眠。

    但我知道，大哥睡覺去了解；

    我也知道，二哥也睡覺去了。

    二哥一直就喜歡睡覺，他就是一個懶骨頭。

    當然，我沒有計較他們。我不會計較他們。母親是他們的母親，他們會作出自己最好的選擇。但是，在我看來，我是母親的兒子，母親是我的母親，我就應該徹夜為母親守靈。我沒有能送母親走最後的路，我因此必須為母親長夜守靈。這是做兒子的本分。

    陪著我守靈的幾位堂兄勸過我，他們負責守夜。

    我沒有聽他們的，孝子怎麽可以不守夜呢？

    我就這樣一個人孤獨地坐在媽媽的靈前，坐在媽媽的身旁一直到天亮。

    夜，是那樣的冷，我坐在堂屋裏，真的感到很冷。徹骨的冷。

    大哥，二哥，三哥，他們一個都不在。

    嫂子們也沒有來。

    隻是在執事的人喊“孝子舉哀”時，他們才從房間裏，從被子裏，從自己家的屋子裏鑽出來。

    父親坐在床邊。

    我們的蓮姑與蘭姑按住他，不讓他去到堂屋裏受凍。她們一個勁兒地說：“老四在，有老四在就行了。”

    我懂得她們，她們是在房間裏，她們擔心她們的哥哥，也就是我們的父親會凍著。我能理解，也非常感激。

    天亮的時候，兩個嫂子來了，陪我跪在母親靈前哭泣。

    而我，感覺不到她們的存在。我本能地感覺到母親的死是與她們有關的。她們一直在暗地裏較勁，她們一直在背地裏交手，她們一直在你死我活地爭著，現在，是她們把媽媽活生生地趕到了這步田地。我恨她們！

    我用的哭聲蓋過她們的哭聲。我在表明，她們沒有任何資格在我母親的麵前流這樣的鱷魚的眼淚。

    你看看吧，她們果真抹了抹幾滴淚，就不再哭了。她們走了。

    我哭得震天動地，我哭得旁若無人。

    蓮姑把我拽進了東房，在她嫂嫂的房間裏，蓮姑把她的小侄子摟在懷裏的時候，蓮姑也哭得沒了人形。

    這時候，我們的老大衝進了東房，吼道：“老四，你再哭，就不像了。”

    我沒有聽老大的。我仍然在哭。

    蓮姑抹了抹淚，問：“孩子傷心媽媽，有什麽不像了？”

    躍進也在這時闖進了房間。

    老大見躍進來了，便說：“他再哭，就是不相信人，不相信我們兩個哥哥。”

    蓮姑歎了口氣：“桂生哭，說不定還真是不相信你們兩個哥哥。你們兩個做哥哥的，還真的得拿個表現了。喏，這樣，我哥哥家，孩子沒有舅舅，也做不了這個家的主了，我蓮姑托一次大，你給我個準信，準話，馬上，我嫂子這裏頭七一過，桂生還要不要再去戴窯讀書。沒有幾天了，我們這麽大的家族，如果孩子都沒法子把書讀下去，是丟誰的臉，你自己知道。”

    我在蓮姑的話裏，哭得更傷心了。

    老大和躍進沒有再說什麽，便走了出去。

    我知道，我這時候，最傷心的是媽媽，最傷心的也有自己。媽媽一走，誰來替我做主，誰來替我說話？

    我們的三哥竟然也衝了進來，說話了：“老四，你就是擔心這樣一來，你無法上得了學了。”

    我這才停止了哭泣。

    我不哭還有什麽不可以？

    我可以在心裏哭。

    我不是在為我上得了學上不了學而哭。

    我早已經打算好了，就算從此上不了學，我大不了現在就去戴窯鎮把我的東西拿回來，有什麽了不起的？

    我隻是想知道，媽媽這是怎麽了？

    媽媽怎麽會突然去世的？

    我隻知道，媽媽是在生二哥是得了一種病，從此沒有好起來。可是，媽媽的那種婦女病，我聽說了，不至於有生命危險。誰來告訴我？媽媽怎麽會突然去世的？

    我走到了堂屋裏，我一邊哭，一邊大聲地問：你們要告訴我，媽媽是怎麽突然去世的？你們不可以不告訴我。我有知道的權力！

    爸爸走了進來，捺住我坐下，然後，讓我聽他說：

    “別哭，老四，別哭！你媽媽這樣走了很好！媽媽走得很好！她這樣走，就不要再經曆什麽苦痛了。”

    爸爸說到這裏的時候，開始痛哭流涕。

    “老四啊，你是肯定知道的啊，你媽媽她是扛不住了。你肯定也知道的，從去年到現在，這個家，已經徹底地垮了，已經沒有任何力量了，已經又一次債台高築了。建房子，結婚，兩樁大事，兩把刀子。窮人家哪裏經得起這樣的兩件事。你媽媽的身子已經再也撐不住了。沒有錢，沒有任何有營養的飯菜，我們過得比五八年上還不如。我們不如老大家的一條狗吃得好，我們還要顧著你二哥夫妻二人，我們得先讓他們吃飽，讓他們喝足，然後，所有的錢讓他們先拿著。”

    我看見老大和躍進兩個人氣得直衝爸爸這裏射來惡狠狠的目光。

    我也拿眼光射住他們。

    二嫂子想上前拉開爸爸，想讓他別再說什麽。可是，爸爸一把手就把她甩開了：

    “老四，你今天把一切都記下來，將來，你要替你媽媽算賬！你媽媽走之前，臉上全黑了，我知道，你媽媽撐不住了。我讓她別走，別動，一切喊出我來。可是她不聽。這不，昨天，不，前天，她硬撐著到河邊淘米，一跤跌在那條小水泥船上，然後，就再也沒有爬起來。等我發現她不在家，衝到碼頭上時，她一直捂著肚子喊疼。我急了，把她抱下來。她笑了，說，‘老德麟，我是不是比以前輕了許多？’我心知不好，連忙高聲叫人喊掛槳船來，一邊讓她就在船上躺好，我拚命劃著船，往水廓醫院劃去。可是，那一天，風好像特別大，我怎麽劃也劃不快。後來，你的二嫂子上船了，掛槳船也趕過來了，我們連忙把船綁著掛槳，往水廓開。可是，就快到醫院了，你媽媽斷氣了。斷氣前，你媽媽是拿著你二嫂的手的。她對你二嫂說：‘巧紅，你真漂亮！’然後，你媽媽就永遠閉上眼了。”

    爸爸說著的時候，淚水一直往下掉。

    我後來聽說了，爸爸在船上，恨不得跳下河尋死。要不是開掛槳機船的人按住，要不是二嫂子攔住，他真的就想跳河自盡了。

    我們的爸爸，在那個時候，已經絕望了。

    我在爸爸的訴說中嚎啕大哭，痛不欲生。天啦，這是過的什麽日子？天啦，這都是人間地獄啊！

    姐姐方若曦走進來，她再也沒有忍得住，大聲哭了起來。

    後來，方若曦就抱住了我：“可憐的四弟，你以後怎麽辦呢？你以後這路怎麽走呢？”

    是的，我的路怎麽走，一下子成了一件非常大的事，擺在了我的麵前。

    可是，我卻無法先顧這些。我隻能看著堂屋中的母親，痛哭不已：

    “媽媽，你怎麽舍得撇下你的小兒子的啊？”

    我在內心呼喊著。

    想起來，母親也非常淒涼，她離開這個人世的時候，四個兒子，一個也不在身邊。

    當然，不管怎麽說，我們的父親，她的丈夫，是在她身邊的。這不管怎麽說，都還算是一種完美。一個女人，是在一個女人的陪伴下離開這個世界的，這樣說來，這是這個女人的滿足。

    我想到這裏的時候，再一次淚流滿麵。

    媽媽，安息吧！願你在天堂，能每天看到你的兒子在這個地球上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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