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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喪事期間,我們弟兄四個,也就是孝子們,一早就齊刷刷地跪在門口,迎接前來吊唁的人們。晚飯後,我們弟兄四人,又齊刷刷地跪在路口送走來參加吊唁的人們。
有些人非常客氣,要拉我們起來,說是他們當不起我們跪送的。但我心甘情願地跪著,為了母親,我就應該這樣跪著。
全村的人差不多都來了。我感覺到的就是這樣,全蒲塘裏人好像都來了。
先是原來在我們蒲塘裏工作過的周校長一家來了。他們拿來了孝軸,三大匹。
周校長在孝軸上用白紙寫上了幾個大字:盧素素女士,永垂不朽!周森林攜全家敬挽。
再接著,老支書金學民來了。金伯伯拿了一條白被裏子,也用白紙寫上吊唁母親的話。
若曦姐姐一直在,哪裏也沒有去。她一直跪在媽媽的靈前。
陸續來了很多人,有送孝軸的,有送被麵的,有送孝布的。
我是後來才知道,我們家連孝布都做不出來了。
我後來聽說了,是得寶逼著老大家買了所有的黑布,為全家、為全族的子侄做了黑膀套。
我後來也終於知道了,周校長為什麽要送孝軸,因為,他了解到,盧素素的四兒子,也就是我了,都18歲了,可是,從來不知道什麽是的確良,也不知道的確良的白襯衫長得什麽樣兒。當所有的年輕人都穿上了白色的確良襯衣的時候,那個孩子,還是穿著老土布的衣服。
周校長是用這種方法來接濟一下那個孩子,他隻是不想明說,他希望,他送去的三幅的確良,能夠給方桂生做兩件像模像樣的的確良襯衣,能夠在夏天,有個換洗的可能。
是周校長與金支書的做法讓蒲塘裏人想起了什麽似的,差不多全莊的人,都用送東西的方法來幫助我們。
方國強沒有來,夏曉桐也沒有來。我是在這個時候才終於明白,我們的父親,徹底地把這兩個人得罪了,而這兩個人,也是徹底地忽略了父親的存在。在我們家出了這麽大的事的時候,在蒲塘裏人差不多所有人都來了的時候,他們,沒有出現。
我真的不明白,是什麽,讓人與人之間的仇恨變得這麽深。
現在,他們一定也明白,我母親的人望,在蒲塘裏達到了頂峰值。
我聽說了,母親的去世,和她當年來到蒲塘裏一樣,都差不多震動了全莊:沒有人相信我母親會去世。當有人傳布這個消息時,好幾個老人罵道:你們嚼舌頭!
當證實了這個消息的確定性後,很多人是哭著跑到我們家給我媽媽磕頭的。
我隱隱地從這一現象的背後,想象出了一點什麽。
有個趙珩鳳的女孩子,本來是坐在灶間燒晚飯的,一聽到我母親去世的消息,嚇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隨後便放聲大哭了起來。
母親去了,真的去了。無論我們是多麽傷心,多麽疼痛,母親真的是去了。
母親把天鬧塌了,母親把地弄陷了。
母親把我推到了絕望的深坑裏。
我們的父親,這時候其實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他再也沒有力量來為他的妻子送葬了。然而,正在他一籌莫展的時候,有人給他送來了米,送來了香煙。緊接著,就不斷地有人往我們家送紙,送米,送煙。還有的,悄悄地將錢放在米裏。
我沒有想到蒲塘裏人的熱情在那個時候因為我母親的去世而點燃起來。
我得承認,沒有全蒲塘裏人的幫助,我真不知道我們的父親該怎樣才能把我母親風風光光地安葬了。
有的人悄悄地將東西放下,又悄悄地走了,深怕被我們看到。然而,我們還是看到了,我們用哭聲表達著我們的謝意,我們用眼淚替我們剛剛去世的母親表達著她的謝意。
我是這個時候才發現,我們的母親,這個來自異鄉的女人,徹底融入了這個鄉村並被這個鄉村的老百姓完全接納。他們對我母親高度認可,他們隻是認為,要不是我們的父親,我們的母親會活得非常幸福。但是,事實上,是我們的母親太不幸了。
每一個來的人都懷著這樣的情感。他們送來物品的時候,其實也是滿心悲傷。我是看得出來的。他們基本上都是垂著淚離開我們家的,我們要跪送,他們死死地拉著我們,不讓我們跪下。
午後,郵局來了人,是來把電報退回給我們的。
電報是打給廣陵城姨母家的。我們的父親,給廣陵的姨母家拍了電報,告訴了廣陵那個我母親在這個世上唯一的姐姐,說是你的妹妹盧素素,已於昨日不幸逝世。
但奇怪的是,廣陵那裏說查無此人。
我父親感到非常奇怪,怎麽會查無此人呢?我們的父親前年才陪我們的外婆去過一趟啊!
看著我後來一打聽,才知道是那個地址上查無此人。我於是猛然想起來了,姨媽家是搬了家了。
我於是連忙把姨媽家搬家的事說了。並把新地址給了爸爸。
三哥是相當敏感的,他問:“那你怎麽知道的?”
我見狀,也不能隱瞞了,於是也就說了:“我寫了好幾封信給廣陵的姨母,是後來人家原來地址上的鄰居轉過去的。這才收到姨母家的信?”
三哥問:“就這麽簡單?”
我有點心虛,但是,我硬著頭皮說:“是的,就這麽簡單。你要是不信,你可以寫信去問。”
爸爸看我們要沒完沒了地吵下去,連忙打圓場說:“現在有了新地址了,趕緊重新去水廓鎮上拍電報去。”
我以為拍完了電報,這事也就了了。
沒想到第二天廣陵那邊就回了電報。廣陵那邊在電報上表示深切哀悼,並說加急寄來了二十元錢。請我們查收。
第二天,我們收到了二十元的加急匯款單。但匯款單上附言欄內,明明白白地寫著:“上次給四侄子寄了8元錢,家裏現在也過得不是很好,日子也緊巴巴的,幾個孩子一結婚,家裏沒有多少存款了。萬望原諒!”
這下,我們家裏爆發了戰爭。因為8元錢的事,哥哥們怒火衝天:
“天啦,老四做得好事啊!竟然背著家裏人,跟姨媽家要錢。這臉都被他丟盡了!”
“膽子太大了,才豆兒大的一個人,就敢在外麵做這樣的事,欠揍,要往死裏揍。才這麽點兒人,就敢做這麽大的事,背著家裏的大人寫信給親戚家裏要錢,像什麽樣子?”
事情一下子鬧得不可開交。
我自知理虧,站在一旁,接受著三個哥哥的訓斥。
我必須接受訓斥。隻有這樣,我心裏才能得到一些安慰。我實在不能原諒自己。如果當初我一接到廣陵姨母的信與錢,就立即告訴家裏,姨母家搬家了,姨母家已經從院大街搬到了北門外大街。如果早一點兒告訴家裏,哪裏會有今天這樣的事呢?
我理虧,我當受罰。
我不回避。
兩個嫂子很快也加入了進來,一個個地用食指頂著我的頭,氣勢洶洶,窮凶極惡,吹胡子瞪眼睛,罵了起來……
我頭都大了:“嗡……嗡……嗡……”
我都不敢抬起頭來看向他們了。雖然我知道,他們是借此鬧事兒了。
我們的父親一開始也愣住了。他也不敢相信我寫信給姨媽家要錢了。但是,他很快明白了,事情的走向不能被這三個做哥哥的控製,否則,四兒子真的要被他們狠狠地飽揍一通了。
我其實不知道父親會怎麽樣,但就在三個哥氣勢洶洶的時候,事情卻出現了逆轉,出現了意想不到的轉化。
父親說話了:“老四寫信給他姨媽家,這事我知道。是我默許的。”
我驚訝地看著父親。父親沒有看我。父親繼續說:“本來,老四用不著寫信。要寫什麽信呢?水廓中學給老四那麽多錢,夠老四花的。可是,老四沒有拿到這筆錢。學校給老四的錢,並沒有用在老四身上。”
父親一說完,我就發現二哥借故走開了。
二哥走開時,父親也看到了。父親沒有停下話,父親繼續說:“老四這麽點兒就掙了這麽多錢,全花在了起房子上。沒有老四這點錢,這房子還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起得起來。要說空了多少外債,先把老四這筆債還掉啊!總不能再說老四不應該上學,老四怎麽怎麽的。老四穿了多少新衣服,你們自己看看吧!”
父親說到這裏的時候,泣不成聲。
我也跟著哭了。
我突然發現,母親去世,父親在突然之間變得像一個慈母,想到更多,也想得更周全。
外婆這時候走了她的房間。白發人送黑發人。這個老人,這些天眼睛都哭腫了。她苦滋滋地對老大和老三說:“你們這樣對老四,不怕你們的媽媽跺腳啊!就要了8元錢了,有什麽大不了的嗎?我做主了,我大女兒的錢,我做主了,給老四。我大女兒的錢,我總做得了一點主吧?老四還沒有訂親,也沒有結婚,更沒有要房子,哪裏就不能花這8元錢了。就算吵,老三有點道理,其他人跟著吵什麽吵?得的什麽勁?”
老大頭一甩,嘴裏嘟囔了一聲什麽,氣呼呼地走了。老三也是氣呼呼地離開了。
可是,我在內心卻不能原諒我自己。我後悔地哭了。
後來,外婆跟我說:“老四,你這事做得不漂亮,但也不要自責,你又不知道後麵的事兒,你哪裏會想到,你媽媽會出這麽大的事,會要拍電報給廣陵你姨媽家呢?”
外婆勸人的人,自己倒哭了:“我命苦啊,兩個女兒,沒有生到兒子。現在,一個最小的女兒倒先走了。素素兒,你吃了太多的苦了。你怎麽就這麽命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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