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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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棺木抬進了屋裏,我知道,最為殘酷的一幕就要出現了。

    是的,從此,母親就要被安放進棺木裏,然後,我們身上的麻布,就要包裹著鐵釘,鐵釘將要被掌斧的人釘進棺木蓋。

    掌斧的人臉色沉靜,不悲不喜。

    可是,我卻傷心透頂。

    從此陰陽兩隔。

    從此真的陰陽兩隔。

    從此生死陌路。我們的母親再也不會像過去一樣,在我們的身邊微笑、歎息,也不會再為我們縫補漿洗,再也不會管我們的一日三餐。

    更重要的是,她將再也看不到她的小兒子所可能擁有的未來,而且,隻有可能是小兒子才有的美好未來。她知道這一點。她知道她的小兒子是多麽優秀,優秀到會有校長與老師到家裏請她的小兒子去學校上學,優秀到會出錢給她的小兒子以一個學校的名義去複讀。她甚至知道,她的小兒子即使考不取大學,水廓中學都將會招她的小兒子去做語文老師。可是,現在,她再也看不到她的小兒子考上大學,也看不到她的小兒子將來會走人生的漫長的孤獨的路,再也無法看到她的小兒子將會成家立業。

    我得說實話,那一天,國林的哥哥來接我的時候,我真的以為媽媽病了。我一直認為,是媽媽要我回到她的病床邊,讓我悄悄地告訴她,將來,你的四兒子會有出息的,而且,會讓她有一個美好的晚年,會為她娶一個漂亮的兒媳婦。既然董家姑娘不想招我入贅了,那就不去,我將來為您老人家娶一個美貌的女大學生。還有,我會好好地孝敬爸爸,讓爸爸每天都能喝上一頓小酒,讓你們老倆口子天天能抽上好香煙。還有,我會寫出很多很多書,全碼在爸爸和媽媽的床頭與桌上,家裏每到一個客人,他們就會得意地熱情地讓客人看他們的小兒子寫的著作……

    是的,這一直是我的心願。

    可是,刹那間,我的這樣的心願已經永遠無法實現。即便是我將來有這樣的可能為二老奉上我的所有孝道,然而,母親已逝。至愛的母親已經入土為安,而我們,還在這樣的世界上折騰著。

    現在,我開始思考活著的意義與價值了。

    為了什麽呢?

    當無情的轉槌開始為棺木蓋打眼的時候,我差不多再一次要昏厥過去。

    我拚命地把手伸向媽媽,但媽媽就這樣被安放進了棺木裏,而我,被人死死地拉著,任憑我怎麽掙紮,怎麽痛苦,怎麽流淚,我都再也沒有可能再觸碰到母親的手,撫摸一下母親的臉。

    我還知道,母親將被送入墓園安葬,從此,隻能在黃泉之下,隻能在冷冰冰的黃土下。

    我一直想不通的是母親為什麽會去世。我知道,母親身上患有一種婦女病,是因為生我們的二哥而落下的病,但這種病,會導致母親早逝嗎?

    母親真的是因為父親所說的那些原因而去世的嗎?

    我不相信!我不敢相信!

    我不能相信!

    再營養不良,會有這樣的結局?再營養不良,為什麽我們的父親、我們的二哥、我們的三哥活得好好的,活得活蹦亂跳的?

    但我再怎麽樣想知道母親去世的原因,也是沒有什麽辦法的。母親去世了,有她自己的屍骸為證。

    我隻有無盡的悲傷。

    釘好棺木,我們的母親就真正去到那個深不可測的九泉之下了。

    接下來,我也無可奈何,隻能看著母親被埋葬,隻能隨著母親的靈柩一起,去到墓園,去為我們的母親送葬。

    我們去往東南角的井高垛子。那裏是我們蒲塘裏的公墓園。

    我們,弟兄四人,加上我們的兩個嫂子,還有我們的堂兄弟、堂姐妹們,另有眾水手和一群主持葬儀的人。四個大勞力將我母親的棺材抬上了一條水泥船,然後,我們就在水泥船上,護送著母親的靈柩,去到公墓園。

    在這片土地上,母親生活了二十四年,然後,就長埋在這片土地上。

    料峭的春風裏,我們送別我們的母親。

    當人們開始挖掘墓坑的時候,我再一次流下了眼淚。

    現在,我已經不管別人怎麽說了,但我也不再影響別人。我隻悄悄地流著自己的淚。

    我望著眾多的兄弟,望著這個家族的眾多同輩份的人,突然感到自己非常孤獨。我不能大聲地哭泣,以免被他們指責為隻是在為自己流淚,我也不能用自己的哭泣影響了他們,顯出他們的無情、冷漠。

    當墓坑新挖出來,司儀說話了:“子女們舉哀吧!”

    我這才敢放聲大哭,然後,不斷地從地上捧起泥土,一把,一把,一把,高高拋起,拋向母親的棺蓋,這算是兒子對母親的最後的呼喚,讓媽媽聽到她的兒子在用土地呼喚著,讓她留駐,讓她不要離開……

    我在淚眼中看到老大從衣兜裏掏出他寫的悼詞了,我聽到他作為兒子的代表在念他的悼詞了。

    我相信他是出於真誠的懺悔吧!

    因為,他在講他現在隻有愧悔,隻有懺悔。

    我現在得以有這樣的空閑打量並思考這個還不到三十歲的人。也許,是我錯怪了他,也許,是我不應該將期望與期待安放在這個不到三十歲的年輕人身上。他真的不配。不是因為他還不到三十歲,而是因為他早已經沒有人的靈魂與人的軀殼。

    我真的很不明白,一個人,怎麽會遠離了人的形象,失去了人的靈魂。

    我現在想起來了,就是眼前這個還沒有到三十歲的年輕人,在媽媽五十歲生日那一天,卻對母親施暴。

    我們的媽媽隻要一提起那天的事,就會淚如雨下:

    “小四子,你給我聽著,你要永遠記著,有朝一日,你要把這件事寫進書裏:我五十歲生日那一天,我以為大兒子會端一碗蛋茶、肉圓燉粉條來的。我聽見他進了我們這個家門,從他家裏出了門,我就聽見他往這裏走的腳步聲了。哪裏想到,他走到我的床邊,突然暴怒起來,把我拉下了床,責問我:‘為什麽給老二起那麽好的房子?’‘我是不是你養的兒子?’‘你老素素就是這樣偏心的嗎?’”

    “如果不是你爸爸及時來了,他肯定會動手打我的。小四子,你要記住媽媽這一天的事,你要永遠記住,你這樣的大哥,他就是個冷血動物!”

    我當然還記得,這樣的大哥,那天在河裏,在船上,篙子向我橫過來,差點兒把我打落到河裏去。那時候,我在讀高中。

    我還記得,他指著我的鼻子罵我:“你就是一個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壞蛋!”

    現在,他是大兒子,他覺得他應該以這樣的方式表明自己作為長子的身份。

    他不知道,我在內心已經把他呸得不行了。

    我呸!

    我呸!

    我呸!

    我隻是在內心唾棄這種人,但我的外表平靜如常。

    我的內心,充塞了太多的悲傷。

    我的哀痛依然是那樣旁若無人。

    我們的三哥也終於明白了,他現在的情形,其實與我一樣,我們是父母最小的兒子,我們都沒有能在這個家的扶持下成家立業。我們將來都將非常艱難。

    重要的是,我們都將是沒娘的孩子。

    而我們的老大,我們的老二,他們其實是無謂的。我早就看出他們的無所謂了。

    更為重要的是,老大與老二,他們不可能對我們施以援手,甚至,他們會對我們出手,打或者搶。

    但我們能說什麽呢?

    這就是命。

    這就是命運。

    母親的死,終於讓我發現命運正對著我張牙舞爪,命運就是這樣滿目猙獰,青麵獠牙般地向我們顯示了命運的殘酷。

    我還想起一件事,那時候,我們這位大哥還不滿22歲,他就鬧著要結婚了。

    然而,大隊那時候提倡晚婚晚育,而且,那時候,剛剛20出頭的他,其實還真不能扛起一個家。

    但是,他要結婚。

    他於是與我們的父親和我們的媽媽杠上了。

    那時候,我們已經搬到了河西。老大瞅準了莊中心的老屋。老屋雖然是老屋,但是,是地主莊院,這裏拆一點,那裏補一點,仍然是一幢非常不錯的宅第。老大想要得到這個屋子。但是,我們的父親堅決不同意,我們的媽媽也堅決不同意。因為,按照風俗與道理,這屋子是留給我的。我是家裏最小的兒子,就應該得到衣胞之第。

    我當然是不可能出麵與老大爭什麽的。我剛剛十歲出頭,我還是個小學生,我什麽也不懂。我當然不可能與老大講出什麽道理來。但是,道理在蒲塘裏人的心中,風俗在蒲塘裏人的手中,怎麽可能將衣胞之地給老大呢?是要被人指著背脊罵娘的。有悖人倫,我們的父親是不可能做出來的。

    但是,當家境一天天壞下去,當老二建房開始從老屋上拆磚拆瓦時,我們的老大終於按捺不住了,於是,在我媽媽生日那天,他終於爆發了,他終於出手了。

    我於是知道了,我們的老大,就是在這件事情上種下了對我們的父親與母親的仇恨。

    可是,為什麽要仇恨父母?

    可是,為什麽要仇恨兄弟?

    為什麽不去考慮考慮,父母有四個兒子,每一個兒子都需要父母的關愛,都需要得到父母的支持?

    為什麽不進一步考慮考慮,是父母給了你身體,給了你生命,而你現在的一切,全都是父母的施予與恩德。

    可是,他從來不會考慮。

    我再一次看向這個年輕人,沒錯,是他,我們的大哥,我的大哥,這個在世界上令我感到最害怕的人。我沒有想到,在我母親的最後的人生階段,他也成了我母親最害怕的人,也是傷害母親最深的人。

    這樣想來,四個兒子,一個都沒有在身邊,未嚐不是對母親最好的安慰,要是看到這個令她最寒心最害怕的人,恐怕,她在九泉之下,都要不寒而栗的。

    母親在臨終的最後一句話,雖然是給了我並不喜歡的二嫂,但是,母親畢竟是說出了“巧紅,你真美啊!”

    這樣的臨終遺言,實在是再好不過了。

    這樣的臨終遺言,也算得上是一種美好。這樣的臨終遺言,表明了我們的母親內心深處的一種情結:美。

    是的,母親是美麗的。

    她一生都是追求著美麗的。

    她曆經了一些讓她覺得醜陋的現實,但她仍然執著於美。

    我覺得,這可以說是母親對這個世界最好的交代了。

    讓我隻看到美好吧。

    讓我唾棄那些醜惡吧!

    你當然明白,我這是在表述著對大哥的憎惡。

    但是,讓我學習一下母親,我要放下。放下這段兄弟情吧!再憎惡下去,已經沒有必要了。

    也已經沒有任何用處了。

    現在,我們,特別是我,隻能自己走自己的路了。

    父親沒有來墓地。

    這是規矩。

    衰老的父親,日益衰老的父親,雖然正當盛年,但因為我們的母親的去世,他已經被悲傷與絕望完全地改變了。他從倉庫裏被人趕回來,是對他的一次改變,這一次,又是一次重大的改變。

    我不由得同情他,也不由得敬佩他了。因為,他一次次遭遇生活的打壓、打擊。

    還好,他站著,沒有趴下。

    雖然,他益發蒼老。

    我又想起老大對我父親刻骨的抱怨:你為什麽要從江城回來?你為什麽要從大城市回來?你如果不回來,我肯定也是城市人了。

    我們的大哥,念茲在茲的,就是他差點兒是城裏人。他一直固執地認為,將他的這一切毀掉的,是他的爸爸,是我們的爸爸!所以,他將所有的怨恨,全都發泄在爸爸的身上,全都發泄到母親的心裏。

    我真的想不明白,為什麽大哥的心中,裝載了那麽多的怨憤與仇恨。(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