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得寶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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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變成了一厝新墳。
新墳就在我們蒲塘裏的東南角上。
三天後,是母親圓墳的日子,我們又劃著船去替母親圓墳。
圓墳的這一天,我沒有哭出聲來。我已經不能哭出聲來了。
是的,我的喉嚨已經啞了。我已經連哭的力氣也沒有了。
而且,我也不能再哭出聲來了。雖然,三個哥哥不會對我施暴了,但是,我知道,他們不希望聽到我的哭聲。在他們聽來,我的哭聲是非常刺耳戳心的。
弟兄四個上墳時,你還能落淚嗎?你是不是做給我們看的?就你老四會傷心?難道我們不傷心嗎?
我默默地為母親燒紙,靜靜地流淚,我不抬頭,也不看向三個哥哥。他們如果覺得我不應該跟著他們的船回家的話,我可以上岸,並從岸上走回去,隻要他們哪個說一句這樣的話,我會立馬從船上上岸,然後,走回去。
媽媽去世了,我們留在世上的人,其實早已經將所有的親情全都斬斷了。
我太清楚這一點了。母親活著,母親就是一道箍,會緊緊箍住最後一點可憐的親情。母親去世了,這道箍就沒有了,家,就一盤散沙了,最後的一點親情都蕩然無存了。
如果說這是失敗,我隻能說這是父親的失敗。是的,父親太失敗了。一個男人,最後經營起來的家庭,就這樣經不住輕輕一碰,便立即散了盤子。
但是,我自己知道,無論父親多麽失敗,我都是站在父親這一邊的。無論這個父親曾經多麽不堪,哪怕,真的出現過背叛母親的行為,但是,他是父親。
在這個世間,你,方芥舟,不就隻剩下父親一個親人了嗎?
我沒有立即回學校,我索性等為母親燒了頭七的紙後,才啟程回學校。
我該盡的孝我盡,我不落話柄給任何人。
我還想好了,我馬上回學校了,能讀到哪一天,就到哪一天,哪一天讀不完了,讀不下去了,家裏再也擠不出一分錢給我了,而我,也因為這一分錢,隻能停止我的學業,那麽,我就從學校回來。我絕不會低下頭向兩個哥哥求情,求他們對我開恩,求他們為我的上學付出一點。
我上學,就是我上學。與別人無關。
父親看出了我的意思,一聲也沒有吭,他是任隨我的了。
頭七,我們在家裏為母親燒紙。
頭七開始,我們開始為母親每天送飯。我們吃什麽,就會給她的靈位供上一碗飯和一碗菜。
供上去,再撤回來,再供上去,再撤回來。這樣的工作,我們將每天要做,而且,要堅持三年。
我們做兒子的如果不在家,說穿了,就是在哥不在家,這樣的工作就是我們的父親來完成。我很慚愧,在這事情上,我是做不了什麽了,我得在外上學。
三哥的恩德,我記在內心。有朝一日,我會報答三哥奉母親三年三餐的恩德。
每當飯菜供到母親的遺像前,我們的父親每天招呼著他的妻子吃飯,儼然她還在世上一樣,那語氣,那口吻,好像他們一天沒有離別過。
是的,我知道,他們在內心從來沒有分開過。不管我們的父親曾經在外麵有過多少女人,但是,那些女人我知道,是無法替代母親在我父親心中的位置的。
在為媽媽燒完頭七的紙後,我決定,以後不會再落淚了。
我的淚,全部奉獻給我的母親。
世界,請別怪我硬起了心腸。
現在,我還要告訴你,在這七天中我所遇到的其他事。
我看到了李夏荷。
我也看到了方曉蘭。
方曉蘭不用說了,她是我的女朋友。是我的。
這是確定不移的了。我就這樣認定了。我已經說過,她其實就是我的愛情理想。如果說,我一定要尋找個愛情理想的話,她就是。沒有第二人選了。
很多年後,我仍然認定,方曉蘭是我的愛情理想,是我的阿依古麗。隻是,在當時,是我的所有條件都沒有,我才無法擁有方曉蘭。
李夏荷終於在消失了差不多一年之後再度出現了。
那是蒲塘裏人紛紛來我家探望的時候,我看見了李夏荷,也看見了方曉蘭。方曉蘭顯然哭過,而且哭得很傷心。我知道,方曉蘭是為了我。方曉蘭,我的姑娘,我的女友,她對我是真心的,也是全部付出的。但是,她這個時候顯然是不能以兒媳的身份來我們家祭拜的,她隻能在內心呼喚著我們的母親,在內心幫助我哭泣。
我是遠遠地看到李夏荷的。她看見了披麻戴孝的我。然後,她就站住了,再也沒有往前挪動一步。再然後,當我再朝向她著的地方看去時,她已經消逝了。
我知道,這可能也是一種儀式。李夏荷借這樣的機會來與我作了一個徹底的告別。
若幹年以後,李夏荷曾經幽怨地與我的一個朋友聊起過我,說我當時並沒有真心想與她好下去,所以,她才選擇退出的。
我能說什麽呢?李夏荷可能自己都不知道,她如果當時向前走一步,會給我什麽樣的力量。不過,現在想來,我這又算什麽呢?一個男人,自己已經沒有了力量,不能給予別人以力量,卻要從女人那裏汲取力量,這又算什麽呢?
所以,這樣看來,我不能對李夏荷。然而,當人們對愛情發問,什麽是愛情?那麽,李夏荷的一切做法又都經不住推敲了。愛情,如果不能風雨同舟,如果不能相濡以沫,如果不能同甘共苦,這樣的愛情,我們又為什麽需要它呢?
我收拾行裝就要回戴窯了。
當我揮手告別父親和三哥,告訴他們我先去上學,能上到哪一天就哪一天,父親不必為我上學的事操心,將來,如果沒法子必須中途退學了,父親也不必為我的退學感到內疚。事已至此,已經沒有別的出路與方法可想,能走到哪一步,完全看天意了。
父親說:“哪裏有什麽天意?你得告訴我,你手上的錢還能用幾天?我不管怎麽說也得想辦法啊!”
我說:“堅決不要。我說堅決不要就是堅決不要。我沒有必要讓你為我借債。於理說不通,於情也說不通。”
然而,就在我跨出門的時候,得寶叔來了。
得寶把我趕回了家。
“你這就去戴窯了?”
得寶叔叔問道。
我說:“是的。”
“然後呢?然後呢?”得寶叔突然高聲起來,“老四,我問你,然後你想怎麽著?錢用光了,你就從戴窯討飯回來?然後,也不再去上學了?”
得寶叔叔說到這裏,停了停:“你個不曉得道理的小東西,我真想揍你!”
我覺得突然間有點什麽東西在我心裏湧動。我明白了,得寶叔叔在這個時候來,絕不是要來罵我幾句的。
“你能的!大事小事兒,都不肯跟大人講了?你真以為沒有人會幫你?”得寶說著,從兜裏掏出五元錢,然後,拉過我的手,一下子把五元錢拍到我的手上,又替我把手掌收攏好:“你無論如何得去把學上好,你必須去上學。你的學費,喏,在這裏,我出了。”
我把手掌張開,眼淚就出來了。
說不流淚的,說不流淚的,這下好,還沒幾天功夫,誓言就破了。
麵對得寶叔,你還能不流淚?
可是沒有完,得寶叔剛剛說完話,家裏便又來了很多人,原來河東五隊的會計李應昌,國林的爸爸,小學的老師方德高,我的遠房叔叔方德平,大哥前麵一家方加餘,老支書金學民,遠房堂哥方廣富,方家族長方德寬和我們方家族長家的堂兄方廣義……
他們全都圍在我身邊。
我一下子愣住了,淚眼中看見他們這個掏出五元錢,那個掏出三元錢,那個掏出一個兩元錢,那個錢裏還夾著些糧票、油票。
方得權叔叔家,我的小嬸娘,給我送來了一雙新鞋,她說剛剛給你得權叔做好的,得權叔能穿,你也應該穿得上,現在就試試看。
得寶叔叔這才坐下來,滿意地坐到桌邊,掏出豐收香煙,抽了起來。
“我說老四,你擔心個什麽?這不眾人拾柴火焰高嗎?你還要擔心上學的事?”
得寶說完,停了停,招呼金學民坐下:“老支書,你坐,也抽根我們農民的醜煙。”
金學民低下頭,跟得寶叔叔對了對火,噴出一口濃濃的香煙,說:“你得寶叔說要給你弄點錢,要我們大家幫幫忙。這還要你得寶叔開口嗎?這事兒,不用說的,我們來。有什麽欠缺的,盡管開口。下次從戴窯回來,到你學民叔叔家看看,喜歡什麽,盡管來拿!你若曦姐姐最疼你了!”
父親在一旁,眼裏滿是淚花。
他知道,這下子,有救了!這下子,有命了!
不管怎麽說,都能撐到上完戴窯的學了。
還會有得多餘。
我分開眾人,對著得寶叔叔,對著學民叔叔,跪了下來,淚流滿麵。
“喲喲喲,這使不得使不得!”
人們把我扶起來,嘴裏連連責怪我:“這哪裏能成啊!老四你這做什麽事兒?你讓我們折福呢?”
父親也連忙上來,對著眾人連連作揖,連連道謝。
後來是國林的爸爸說話了:“讓老四走吧,不早了,到戴窯,得花半天時間哩!就這樣,到了戴窯,天都快要黑了。”
眾人送我到渡口。然後,站在河邊,不斷地對我揮手,讓我好好學習,好好考個功名回來,為蒲塘裏添一個文科大學生。
父親親自劃船把我送到對岸。
我上岸時,父親也跟上了岸。父親幫我整整書包,這裏拉拉,那裏拽拽,都平整了,才滿意地揮揮手,要我路上別走得太急,晚點兒到不要緊。
我走了,對父親揮揮手,往戴窯走去。
走出十幾米時,父親還在河邊望著我。
我回轉身,對父親說:“爸爸,你回去吧!他們給了我很多錢,我要不了那麽多,你先替我保管著。錢我夾在船頭那本記賬本裏。你放好了,別讓哥哥他們曉得。有好吃的,你要買些好吃的。”
父親應該是看到我把錢夾在本子裏的,父親沒有多說什麽,隻對我揮揮手,讓我盡快上路,“也別回得太晚。到了,寫封信回來告訴爸爸一聲。”
我說:“嗯!”
便回轉身,往戴窯走去。
我走出很遠了,突然間,耳邊傳來父親的叫喊聲:
“桂生,嗬,不,芥舟,別忘了,你母親六七這一天,你得回來,這42天裏,不能剃頭的。把頭發帶回來,燒給你媽媽!”
我聽得清清楚楚。
我聽完,又邁開大步,噌噌噌地朝戴窯走去。(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