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到戴窯，沒隔幾天，我們參加了預考。

    我幸運通過了預考。

    通過預考的人，實在少得可憐。就算我們這樣一個全縣最好的班級，也無情的拋去了三十多人。班長被扔出去了，林達和羅天昊都是勉強通過了分數線，還有人說，會不會是他父親通過教育局降低了分數，讓他通過了。這就是鬼曉得的事了。

    再後來，我回家參加了母親六七這一天的祭奠活動，第二天，又早早地從蒲塘裏出發，往戴窯趕。

    我跟父親要了二十元錢。這樣，到考試期間，我也不需要再要錢了。

    七月裏，最炎熱的那些天，我們到楚水城，參加了為期三天的考試。考完試，我就直接回到蒲塘。班主任袁老師說：“記得兩天後回一趟學校填誌願，你與薑國林都要來。”

    我們記下了，揮揮手與袁老師和同學們再見了。

    沒想到，跟我們同一趟船的，還有夏曉桐。

    夏曉桐是陪他的妹妹夏曉香去楚水城考試的。

    夏曉桐看到了我，他這是很多年後與我的又一次相遇，他做夢都沒有想到，當年的方桂生，現在已經是個大小夥子了。想一想，多少年了？讀初二那一年，方桂生，不，現在是方芥舟了，是在他夏曉桐手裏的。現在，四年過去了。

    四年前，是個初二的學生，現在，看來是要上大學了。雖然，夏曉桐極不情願看見這樣的事情發生。而且是文科大學生，這不一下子將他夏曉桐比下去了嗎？

    有一段時間，夏曉桐的耳朵裏，都灌滿了關於方桂生這小子的事兒。所有人都說，方桂生這小子將來一定是個有大出息的人。甚至，當年，當他對方德麟出手的時候，他的父親還要他不要盲動，人家方家，家有四條漢，不打也好看。可他是很不服氣的，他到底還是扳倒了方德麟。現在，他還要扳倒方桂生。他倒不信，他方桂生讀了個高中，讀了個大學，就能把他怎麽？我倒要看看，他方桂生究竟會是個什麽人物？

    但嘴上不服氣是沒有用的。夏曉桐自己也感覺出來了，這個孩子，不會是一個等閑之輩。但也不可能像蒲塘裏人說的那樣。你聽聽蒲塘裏人說得是不是太誇張了點：“不要說蒲塘裏這麽多年來沒有過，整個水廓公社這二十年裏也沒有出過這樣的人。蒲塘裏，往上數五十年，一百年，也沒有這樣聰明的人。”“哪裏還有個什麽過目不忘的學生？可是，這方桂生就能。而且，能說會道，一套一套的。什麽時候都能拿得出手。一個小學生啊，要他學典型人物，讓他寫個文章，上台就講，張口就來；要他批壞人，他也能激昂慷慨；要他學好人，他就能上台表演正麵人物……”

    要是這孩子是其他哪家人的小孩子，夏曉桐說不定還真的會擾在懷裏慣慣、逗弄逗弄。可是，他是方德麟家的孩子，而且，那件事橫在他與方桂生之間。

    就是那年地震的事兒。

    那一天，他夏曉桐裝得太像一個沒事人了。裝得太像，反而就不像了。他明白，方桂生那一天一定是把賬記到他夏曉桐的頭上了。

    當然，也是應該記到他頭上的。

    後來，又發生了很多事，他都知道，方桂生將賬全都記到了他的頭上。

    不是也是啊！哪一樁事，沒有他夏曉桐在後麵出謀劃策？

    這梁子反正是結下來了。

    現在，這小子就坐在他對麵，在埋頭看書。

    他知道，從地震後那樁事發生以後，這小子就更加敵視他了。但這又能有什麽辦法呢？已經化解不掉了。

    就是那樁事情，讓夏曉桐明白了，這小子將來真的會是個人物。

    說起來，夏曉桐還不是地震那一年開始關注這學生的。

    應該是從他上一年級那年開始的。這一來，天，從那時候到現在，夏曉桐沒有繞得開去這個小家夥。

    不是繞得開繞不開，其實，一直在暗裏較勁兒。從這個小家夥讀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夏曉桐就隱隱地開始跟方桂生較勁兒。

    你想都沒法想到，他夏曉桐會與一個小孩子較勁。這都成了什麽事兒了。

    如果說方桂生讀一年級時，夏曉桐沒有把他當回事時，方桂生讀四年級時，確實把他夏曉桐嚇了一跳。

    方桂生上四年級了，夏曉桐有意安排自己上了方桂生這個班的自然常識課。這點小動機，他做得無聲無息，沒有讓人知道他是想在方桂生麵前露一把。本來，夏曉桐從來不會教小學的課，他隻教學校的最高年級，隻教初二語文，隻把控著他是有點迫不及待了，他要早點與他過招，震他一把。妹子夏曉香，一個勁兒往家裏帶消息，她們班上的方桂生如何如何好，她將來要嫁給他的話都說出來了，搞得一條巷子裏的人都知道，大隊會計家最小的女兒要嫁給方德麟家最小的兒子。

    死對頭的兩家，怎麽也不能談到男婚女嫁的！除非天破了……

    果真，事情就來了。那一天，夏曉桐跟學生講農諺。全班都瞪大眼睛在聽他上課。還有誰不敢呢？在蒲塘裏，誰不怕他夏曉桐呢？中學生都怕，何況小學生。

    可是，那個坐在最前麵的小學生方桂生竟然埋著頭在寫什麽東西。夏曉桐自然非常生氣，猛地吼道：“方桂生，你竟然在做小動作！”

    方桂生站起來，一臉惶然：“報告先生，我沒有做小動作，我在寫東西。”

    “寫什麽東西？”

    “嗬，不是寫東西，是記東西，是記你夏先生講的話。我現在哪會寫東西啊？不過，我將來是要寫東西的。我要學我們家六一，我要做作家。我三哥也想做作家。”

    “別扯。扯哪兒去了？”

    “好，我報告老師，剛才我是在記東西。夏先生，你說得太好了，我想趕快記下來，你說，春雨驚春清穀天，夏滿忙夏二暑連，秋處露秋……”

    “全班都沒有人記，你要記什麽？”夏曉桐不客氣地問道。

    “報告先生，我就是想記。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怕不寫下來，就會忘了先生講的內容。我記下來，我下了課以後，還要反複溫習。報告先生，我現在想坐下來再記下先生的話。報告先生，我可以坐下來嗎？”

    夏曉桐氣不打一處來，可看著方桂生一口一個報告先生的樣子，又好氣又好笑了。

    還有一次，是方桂生讀五年級時，夏曉桐上他們的政治課，方桂生突然在座位上興奮地喊了一聲：“好！太好了！

    夏曉桐一下子火了：“方桂生，你發什麽神經？”

    “報告先生！”方桂生像條件反射似地從座位上彈跳般地站起來，“報告先生，我沒有發神經。”

    “那你什麽好什麽太好了！鬼叫什麽？”

    “報告先生，我不是鬼叫。我是叫好的。是你先生講得太好了。”方桂生一臉惶恐，但那語氣，分明又是一副調皮學生的樣子，讓人氣又不是惱又不是。

    夏曉桐氣不打一處來：“什麽太好了？”

    “報告夏先生，你講蘇州的葛賢起義時，講到一句話，話裏有‘資本主義萌芽’這個說法。我一開始覺得這個‘資本主義’和‘萌芽’是不能搭配的，它們不可能被搭配在一起啊，這是哪驢對哪馬啊？可是後來，我一想，是我不對，這可以搭配，而且搭配得非常精彩。你想想，資本主義，是指的一種社會形態，一個曆史階段，這是你先生講的。我不懂什麽形態與階段。萌芽我懂，是指的一種自然生態現象。他們竟然能組合在一起，實在太好了！錯位搭配，像嫁接一樣。太好了！”

    夏曉桐一下子不知道如何應對了。教了這麽多年書，這樣的事，還真是頭一次碰到。這孩子，你聽聽，他有理！不是有理，他有感覺，他能在上政治課的時候感受語文課的精彩。錯位搭配都講出來了。這個孩子！

    夏曉桐突然之間覺得這個孩子非常可愛。要不是生在方德麟的家，這孩子就真的太討人喜歡了。夏曉桐刹那間有點恍惚。這有點不像夏曉桐了。但是，這麽多年來，也確實就沒有遇上這樣好的學生啊！聽聽，哪像一個小學生講的。可是，就是一個小學生在講話。剛剛在自然課上，學過了樹苗的栽種與嫁接，他就能把那裏的詞嫁接到這個課上。

    轉而一想，夏曉桐又感到一陣心虛與膽怯，這小子，這種感覺，也太嚇人了……

    上初中沒幾天，還是他，敢做大人不敢做的事。把他與方國強精心布下的局子破得個稀裏嘩啦。被關了那麽長時間，沒有從他嘴裏掏出一個字來。事過了，還是該幹嗎幹嗎，還是那樣，上學，放學，玩，瘋……

    有時候，與女生調皮，把螞蚱放到女生的書包裏，把蚯蚓放在女生的文具盒裏，在女生的後麵，猛地放一陣響炮。能想出來的惡作劇，方桂生全都想得出來。

    最嚴重的一次，方桂生悄悄地跑到女班長的後麵，跟她說話，聽她講話，一副漫不經心地樣子，可是，突然，女班長的耳邊出現了一個鐵絲做的手槍，還沒有等女班長反應過來，槍響了。很響。女班長當時就嚇哭了，而且，尿襠了。

    十幾分鍾後，女班長的父親出現在課堂裏，出手要揍方桂生，被女班長抱住了，被夏曉桐拉住了膀子。女班長的父親隻得恨恨地說，看我不去告訴老德麟，他養了這麽個野小子……

    你能想象得出來嗎？他就是這麽野，這麽瘋，可是，功課一點兒不含糊。

    更讓夏曉桐暗裏心驚的是，每次語文考試，都是方桂生拿了第一名。小學裏，每次都是100分。到了初中了，有一次，夏曉桐故意出了一個非常難考的卷子。還先讓國梁他們幾個青年教師做了做。國梁得了87分，其他的，有人得了83，最低的是76。可是到考試結束時，把卷子改出來，方桂生得的是91。

    就是這次考試卷，改完了，夏曉桐卻沒有發下去。不能發啊，發下去，那就是天大的事，蒲塘裏有先生考不過學生，說出去，這還得了？天都要破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