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裝得太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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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我與夏曉桐是真正意義上的狹路相逢了。看看,大家都坐在同一條船上,都從楚水城往蒲塘裏去。
高考結束後,兜裏還有五元錢,我便泡在新華書店裏半天,買了一大包書,然後回家。
回家的時候,在輪船上,正好坐在夏曉香的對麵。夏曉香的旁邊就坐著夏曉桐。
夏曉桐很興奮。他還沉浸在他能猜著高考作文題的興奮之中。現在,他興奮地與妹妹和妹妹的一幫朋友談作文題,談他妹妹這次應該考中了,因為,他這做哥哥的,猜中作文題了。
所有的人都著了迷似的看著夏曉桐。我知道,夏曉桐多麽希望我加入到他們的討論中,我當然更知道,夏曉桐更希望與我化解掉過去的一切。
但是,怎麽可能呢?
我的母親怎麽會去世的?這樣大的仇懷梗在心裏,怎麽化得掉?
根子還不都在夏曉桐這裏?
我當然耳朵裏灌滿了夏曉桐得意的言談,夏曉桐一邊說著,一邊用餘光掃到我這裏。我覺察到了。我不抬頭,我埋頭於我的裏。我始終埋頭看書。身邊的什麽人什麽事都與我沒有關係。夏曉桐的高談闊論也與我沒有關係
我那種旁若無人的姿態,終於讓夏曉桐明白了,自己就隻是個初中語文教師,高考的話題,他不可能讓一個優秀的高中生方芥舟給予關注的。
於是,他顯擺了一陣子後,就再也不講什麽了。
他當然做夢也沒有想到,就這個方德麟家的老小,這一年是這個地區包括楚水在內十幾個縣市的語文狀元。事後,夏曉桐後悔不已,那一天,在輪船上講多了,一定被方芥舟撿著了很多破綻。
後來,夏曉桐忍不住地打開了我的書包。這下,輪到夏曉桐驚呆了:我買了一大包書,《孽海花》《呐喊》《彷徨》《朝花夕拾》《青春之歌》《林海雪原》《古文觀止》《三俠五義》《唐宋傳奇選》……都是好書,都是水廓或者蒲塘沒辦法買到的書。
那些書,有很多他聽都沒有聽過,就別談看過了。像那個豎排版繁體字的《古文觀止》,他真的是剛剛才曉得有這本書。雖然說村上人都說他讀過很多書,什麽三國水滸西遊紅樓全都讀過,隻有他自己知道,那叫什麽讀過?他就是一個初中畢業生,又哪裏能讀懂這些大部頭。
夏曉桐恨不得把我買的一包書全都扛回家。
夏曉桐明白,借我的書,難上加難了。夏曉桐隻好硬著頭皮,自己動手了。
夏曉桐動手從我的包裏拿出一本書時,我裝著沒有看見。隻不過過了一會兒,我淡淡地說了一句:“看好看不好,下輪船前請還給我。”
然後,我們便都沒有再說話,相互不搭理。從興化到蒲塘,六個小時的水路,夏曉桐一直在看我買的書。
考生們一大堆,也沒有人再興奮地談什麽了,都懨懨欲睡地東倒西歪了。
我還在看書。
我沉浸在書中。
就這樣,漫長的六個小時後,我們要下輪船了。
夏曉桐把那本《三俠五義》看了個痛快。最後還書時,卻送了我一句:“這書,不好,不好看!”
我笑了笑,什麽也沒有講。那笑是把話送到他曉桐麵前了,不好看?你還不是眼巴巴地看了六個小時?
這六個小時裏,我看了六個小時《孽海花》……
下船的時候,蒲塘裏的人一起上了渡船。從蚌蜒河北岸到南岸,總得要劃上十幾分鍾。夏曉桐終於忍不住了,問我:“桂生,你要買這麽多書幹什麽?你假如考不取大學,這些書放家裏有什麽用?”
你聽聽,夏曉桐就是希望我考不上大學,好事兒,要全讓他家攤上。
他來硬的,我當然不會軟下來。我白了他一眼,說:“怎麽沒用?你怎麽知道沒用?你還當先生呢,有這樣當先生的嗎?看到人家有這多麽好書心裏就不舒服了?你過分了。你還是個當老師的。也虧你講出這樣的話。我告訴你,考上大學怎麽樣?考不上大學又怎麽樣?書全是讓大學生看的嗎?你剛剛看了這麽長時間的書,你是大學生嗎?”
“你……”夏曉桐像噎住了一樣。
我說:“你,你什麽?我說得不對嗎?我告訴你夏老師,尊稱你一聲老師,我看書,就是為了將來寫書。上不上大學不重要,看書不看書才重要。這道理你都不懂,你還做先生呢?我是想當作家的。我早就告訴過你。我小時候就在上你的課時告訴過你我要當作家。告訴你吧,要是我到了你這個年齡,我還沒有幾部作品問世,我就不會像你這樣也充個知識分子的樣兒活著,就跳到這蚌蜒河裏淹死算了!”
夏曉桐被我嗆住了。整條渡船的人都拿眼睛看著夏曉桐,夏曉桐恨不得跳到河裏,紮個猛子再不出來。
下船登岸,夏曉桐急急忙忙地想走,我又扔過來一句話:“夏先生,我有話。我還有話。你看著吧,假如我考不上大學,我就橫豎做一個高中畢業生。就那樣,我也要做一個作家。你看著吧!”
夏曉桐想說什麽的,還沒有來得及開口,我又甩過去一句話:“夏先生你曉得嗎?你啊,也是一個讀書人,可是,過去哩,你就隻會跟著那個方國強,屁顛屁顛的本事是一套一套的。現在看見了吧,當年你們做的那些鳥事全他媽做錯了吧?我告訴你,你這樣的老師,簡直就算不上知識分子。你竟然跟著方國強那種人折騰。你啊,其實是我們曆史書上評價的那種犬儒,你看看我們今年的高考作文,寫的是什麽?《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虧你還跟夏曉香講你猜中作文題了。猜中又怎麽樣?能寫得出嗎?寫的東西是你自己信的嗎?順便再問一句,你知道範仲淹何許人嗎?你不知道,你能知道什麽?你就知道他是宋朝人。我告訴你,這個人,曾經在我們楚水做過一任知縣,我們楚水的文脈從他開始。你,其實沒有得到這文脈。你讀的幾本書裏,哪裏會有這些?你是我先生,我不忍心說你多少,你自己想想吧。今天,你別怪我,是你撩我的,也是我想到我媽媽了。我媽媽死得太冤,你們狠,你們能把我父親整成那樣,能把我母親整死!這賬,我跟你慢慢算!”
一條船上的人,沒有走,圍著我與夏曉桐,一聽到這樣的話,所有的人,都拿著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有的人在嘀咕:“不得了,這孩子,聽聽,他全知道,他曉得來龍去脈……”
夏曉桐盯著我看了很長時間,硬是一句話也沒有說得出來。
夏曉桐想走的時候,我又叫住了他:
“夏老師,我還有話跟你說。”
“什麽話?”
“什麽話?你自己知道。我們也該有個了結了。不管今後我能不能上到大學,今天正好遇上了,得把話跟你講清楚。”
夏曉桐愣在那裏。
我繼續說:“你那天裝得也太不像了。正因為是你裝得太像了,所以才不像了。所以,我才終於想明白了。”
“你想明白了什麽?”夏曉桐已經有點心虛了。
我說:“我想明白了,那牆上的東西,明明是你寫的。隻有你寫得出。大手筆啊,大塊文章啊,隻有你寫得出。蒲塘裏還有誰能做得出那麽大一篇文章呢?六張大張啊!隻有你。隻有你精通文理,寫得有板有眼。我就是想問問你,我父親是不是真的像你筆下說的那麽壞?你看到過我父親那麽壞嗎?”
夏曉桐突然之間吼了起來:“方芥舟,你這是血口噴人!”
“嗯,你看看,你都跳起來了。你急什麽?我要不是沒有十足的把握,哪裏敢誣賴自己尊敬的親愛的老師啊!”
“你……”夏曉桐非常窩火,卻無可奈何。
我說:“你什麽?你倒是跟我說說,如果不是你,會是誰?蒲塘裏還有什麽人會像你一樣能寫出這大手筆的文章?”
“我不跟你說,你簡直是胡攪蠻纏、胡說八道。”夏曉桐有點氣急敗壞了。
“還有,那天,要關我的人,其實就是你,根本就不是方國梁。方國梁是你們手上的棋子,是你們的倀鬼。你們躲在後麵。你不要以為別人不知道,方國梁把什麽都說出來了。”
“不可能!”夏曉桐氣得嘴都歪了。
“有什麽不可能呢?你以為方國梁不可能,可偏偏方國梁什麽都說出來了。你以為他不知道你把他當個棋子當傻子人家會甘心?你們真能啊!把我整整關了一天。我現在也才明白,當初,我是沒有辦法你們的,但如果事後我告你們體罰學生,變相關押學生,你可能自己就被關進去了。”
“你沒有告啊!我做老師還做得好好的啊!”
“你得意了?我告訴你,賬早晚是要算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時辰會到的。”
“那我等著。”
“瞧,你還不是不打自招了!你那天裝得太像一個沒事人了。太像,就不像了。你跟方國強一起做的事,你以為我不曉得你就錯了。”
“你要這樣想就這樣想吧!”
夏曉桐說完就急急忙忙地走了。
我看著他的背影,又送了他一句:“夏老師你跟我記著,我們還沒有完。我母早死,賬記在你和方國強的頭上。”
薑國林也在旁邊。這時候,他怪叫了起來:“方芥舟同學,你也太囂張了!”
旁邊的人全都哄笑起來。
夏曉桐想要轉過身跟我們說什麽的,身旁的夏曉香拉了拉他,把他拉走了。
我和國林在後麵都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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