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我與國林一起去到了戴窯。

    一到學校，便見到很多同學，紛紛指引我趕快去樓上的教室，說有人在等我們。

    我們進了樓上的那間高考考生臨時教室。

    一見我來，立即就有人拉著我問：“哪一位是方芥舟？你是方芥舟嗎？”

    我說：“我是。怎麽啦？”

    還沒有等我反應過來，問話的人立即“啪”地打開了公文包，拿出一張表格：“方芥舟同學，麻煩你填一下這個表格，我們要錄取你。”

    我被弄得一頭霧水。這是哪裏對哪裏了，不是分數還沒有下來嗎？

    袁老師在場，馬上走過來告訴我：“他們這些人是各個大學的招生負責人，現在是先到各個好學校提前統計優秀學生，並對一些優秀考生提前進行錄取。”

    停了停，袁老師告訴我：“這是南方大學招生辦公室的周主任，他們聽了我介紹到你，一定要你去上他們學校。他們還說，你的求學故事還挺勵誌的，他們一定要錄取你的。”

    一聽說南方大學，我就立馬搖頭了，我說：“不能，袁老師，這不太可能。我知道，我考不上這學校的。”

    “為什麽呢？”袁老師問。

    “我有兩門考得特別不好，但也有兩門考得特別好。”袁老師問：“哪兩門？”

    我說：“地理跟英語，我考得特別不好。語文與數學我考得特別好！”

    南方大學的人立即興奮起來了：“夠了，這就夠了，我們隻要你語文與數學好。”

    袁老師也立即插話說：“差不多了，你準備準備上大學吧！祝賀你！”

    我說：“哪裏就能這麽有把握。”

    袁老師說：“差不多的，我曉得的。這麽多年來，我幫很多學生評估過，是有數的。你可以回家等好消息了，二十多天，最多三十天，你就不是現在的你的了。你的身份就變了。芥舟同學，你可以告慰你的母親了！你的情況，我都曉得。你那一段時間，天天跑到操場上躲到角落上傷心，我都知道，是我不讓同學們去找你的。我每次都看著你哩！”

    我內心一熱。

    “你這孩子，上蒼有眼啊，會有福報的。你母親在天之靈也在保佑你哩！”袁老師說。

    “可是，袁老師，我真的沒有把握會考取這麽好的學校。我知道自己，我的分數也就能達個普通本科的線。”

    我和國林後來終於明白了，我們這次回校，其實就是因為有些重點大學想要提前招生，提前將一些高分學生拉到自己的學校。但我與國林估算下來，其實都無法達到那種重點大學的分數，對我們來說，能上到個一般性的大學也就心滿意足了。

    我知道，我有些成績是被自己拉下了。母親去世後，我很長時間沒有緩過勁來，每到晚上，隻要稍微一想到家，想到媽媽，我就會忍不住地跑到大操場上，躲到一個角落裏，落淚，傷感一陣子。偶爾，國林會來叫我走。隻要國林出現，我會立即裝著是在操場上跑步的樣子。有一次，竟然是袁老師來陪我跑步的。還有一次林達也來默默地陪著我走了很長時間。

    我沒有想到袁老師每天會看著我。我原先以為，戴窯中學的人，都忙著對付大學的事，不會把我的事放在心上的，我也因此一直沒有在同學們麵前表現出悲傷。一切，都是自己暗地裏傷心，過一陣，也自然就好了。

    我知道，我的成績因為母親去世一事受到了很大的影響。然而，又怎麽樣呢？有一段時間，我甚至不想上什麽大學了。母親去世後，我對上大學的心態發生了很大的改變，母親都不在了，上不上大學又有什麽意義呢？

    更重要的原因，我知道，果真考取了，還是可能會出現因為家裏沒有錢供我上大學的情形。那樣就算考上了，又能怎麽辦？

    我還知道，有一段時間，袁老師都對我失望了。但是，他沒法引導我，他沒法改變我。災難就是這樣，它可能會毀滅掉一個人。

    偏偏，在這種情形下，我竟然願意被毀滅。似乎，等著我的，也隻有被毀滅。

    我不為自己考不取找借口，我仍然要努力考上大學。寧可考上了放棄上學。

    我要以這樣的方式告訴家裏人，告訴幾個哥哥，我可以不上大學，但這並不意味著我考不取大學。

    這一來，你就明白了，我對高考已經完全沒有了任何想頭。

    我是到即將高考時，才振作起來的。因為，我終於知道，有一種大學，是可以不要花家裏的一分錢的，這就是師範學院或師範專科學校。

    我得實話實說。到了我想振作的時候，其實已經晚了。到了這個時候，我還能有什麽希望呢？

    袁老師知道我的這種情形。但袁老師說：“我對你有信心。”

    我說：“我都對自己沒有信心，你的信心，又能有什麽用？”

    “你的語文一直讓我充滿信心。”袁老師說。

    我知道，每次考前的模擬考試，我的語文成績一直居高不下。這可能是袁老師一直對我有信心的原因。

    現在，高考終於結束了。我的估分也是達線了。因而，我得謹慎，不可顛狂——我不可能考到南方大學這麽好的學校的。

    所以，慎重起見，我沒有填南方大學的誌願。袁老師在充分尊重我的情況下，也就同意了我的想法。

    國林當然也沒有填表。因為，他覺得他的高考成績可能還趕不上我。

    我們知道，這種表格一填，可能還會帶來一些麻煩，譬如，檔案被這樣的重點大學拿去後，如果不錄取，其他大學是不是還能錄取你，就有點難說了。

    回到蒲塘裏，我破例沒有下田幹活。我等高考成績揭曉。

    在等待高考成績揭曉的日子裏，我隻要一有功夫便與方曉蘭約會。

    有時候，我會去到母親的墳上，靜靜地坐著，陪著媽媽說一會兒話……

    在漫長的等待中，高考成績揭曉的時刻終於到了。

    這一年，我們的高考成績沒有要我們回學校拿，學校覺得學生分布在全縣各個地方，來回一趟，太不容易。於是，就決定在縣廣播站播誦分數達線的名單。

    我聽說了這裏的一個插曲，當戴窯中學的校長把達線名單送到廣播站時，廣播站的人說：“校長，我們也知道縣長是你們家兄長，但是，要播誦這份名單，還是要教育局的點頭與同意。隻要教育局蓋個章就成。”

    可是，去教育局蓋章時，又有了一個小插曲，教育局的人說：“光你們戴窯中學播出達線名單，其他學校不如也一並播出一下吧！”

    名單已經送到廣播站了，教育局一想又不妥了：“不行，不能按學校播，這樣，那些光頭的學校就太難看太難聽了，把所有學校的名稱全去掉，就以楚水縣今年考取的學生名單為總標題播出去。”

    局長說到這裏，大筆一揮，在播出單上簽了字。

    這一來，全縣都炸了，兩天時間播出考取名單，一天三次廣播，每次廣播播出兩次。

    你說說，這是在全縣丟了多少顆炸彈？

    我想起預考的時候，那麽多同學落榜，哭得呼天搶地。現在，他們聽到了我們這些人考取的消息，一定又非常傷心吧？

    那一天，縣廣播站播出今年高考考取考生名單時，全縣都靜了下來，都在諦聽來自縣城廣播站的消息，都在靜靜捕捉考生名單中有沒有自己熟悉的名字。

    當廣播裏報到我的名字時，我們全蒲塘裏人全都炸開了。他們奔走相告，他們熱淚盈眶。他們甚至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弄懂了什麽是大學，什麽是大專，什麽是中專，什麽是師範，什麽是本科，什麽是專科，什麽叫碩士研究生，什麽叫博士研究生這一類專門的名詞。

    他們聽到了，大學段裏有我的名字，他們也聽到了，這一年，我們蒲塘裏一共有六個人考取了大學。這是多麽了不得的事情啊，這太牛了。

    你想想啊，我們一個小小的蒲塘裏，竟然有6個學生考取了。我們也聽說了，有些地方，就是一個區，什麽叫一個區？一個區就是好幾個鄉被一個區管著，你知道嗎，那一年，我們有好幾個區，都沒有考到我們小小的蒲塘裏這麽多學生。我後來也確證了這一消息的正確性，因為，我上了大學後才發現，我們整個年級那麽多人，就隻有我一個楚水人。直到第二年，我們下一屆，林達才來了。

    就在廣播裏播誦到我考取大學的消息時，我們家倒沒有人聽到。我也沒有聽到。我那天正好在橋上乘涼。後來，我就去找方曉蘭了。我們都在河西，我不管在河西的地麵上走到哪裏，都不會有人奇怪。方曉蘭也是這樣的情形，她不管走到哪裏，不管怎麽打聽我，都沒有人會懷疑她什麽。

    廣播裏播放著我已經考上大學的消息時，我與方曉蘭正在村子西頭的小木橋邊幽會哩，我們還跟原來一樣，激情似火，柔情似水。在黑暗裏，我們瘋狂了一次又一次。真不明白，青春原來可以是這樣瘋狂的。原來，青春是可以這樣瘋狂的。

    當好心的蒲塘人告訴我大哥說你四弟考取大學時，我的大哥怎麽也不肯相信，他說：“不可能，狗屁，他要是能考上大學，那還不是太陽要從西邊出來了？”

    告訴他這消息的人說：“老大，你這話就說得不對了，我們明明聽到了。而且，你們家老四是本科段的分數，最高級的了。不是大專，也不是中專。是本科。”

    我們的大哥這才沉默不語了。

    有人告訴我這樣的事情時，我感覺得出來，那應該是大哥的口聲，他就是這樣的口聲，他就是這樣的語氣，他就是不會相信也不會接受我已經考上大學這樣的事實。

    想想看吧，這就是我的大哥。這就是我們的大哥。他永遠是這樣的。

    當然，不管他了。因為，我在內心早已經將他呸過三萬六千五百六十八次了。他接受不接受我上大學的事實，都已經與我無關了。他已經是一個與我無關的人。

    這一年，所有高考的事宜都是在廣播裏播誦，通知我們體檢時，也是在廣播裏進行的。

    我們後來是在楚水教師進修學校填誌願的。

    我全填了中文係。

    我填了廣陵師範學院。

    我其實可以填南方大學，至少，我可以填南方師範大學。但是，我還是填了廣陵師範大學。我不能填南方大學。聽說，隻有報了師範學院，你的吃與住，國家才會全包下來。其他學校，國家是不會包的。沒聽說過嗎？“沒辦法，上師範。”隻要上到師範學院，就算你不會有一身製服，起碼吃與住，不需要你操心，而且，你如果節約一點的話，還可以有點省下來。

    我就打算過這樣的生活，我得省下一點來，寄回去給我們的父親。

    我也沒有填南方師範大學。我覺得，如果是讀師範學院，廣陵師院與南方師院有什麽區別呢？

    沒有。

    但是，對我而言，廣陵師院當然更好。

    不管怎麽說，我們的姨母在廣陵，我在每一個周末都可以去吃上一天。

    我想好了，無論姨母對我持什麽態度，我都將會在廣陵安營紮寨。然後，將每一周的周末，在姨母家度過，每周，就這樣省下四天的夥食費。

    就這麽定了。

    填完誌願，我和國林就隻是等了。等最後的結果出來。等著去上大學的時刻。

    大學在向我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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