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我是在方曉蘭的懷裏被得寶叔叔拖出來的。

    那一天，廣播裏播出了我考上大學的消息。但是，我卻沒有在第一時間裏知道這件事。我爸爸急的啊，就去找得寶叔叔，請得寶叔叔幫助他到老四。這個小混蛋，不知道混到哪裏了，這麽大的事，你看看，他全不當一回事。

    我的爸爸語氣裏全是恨鐵不成鋼的味兒。但所有的人都聽得出，他是高興，是滿足，是自豪。

    到哪裏去了呢？我還能到哪裏呢？肯定是在方曉蘭的懷裏。

    那時候，我與方曉蘭正在橋席子下麵緊緊地抱著，誰也不肯離開誰的懷抱，誰也不肯鬆開誰。

    是得寶叔找到我的。

    他近乎粗暴地把我從方曉蘭的懷裏拉了出來，他其實根本沒有看得清是哪家的丫頭子，就對方曉蘭吼道：“得了吧，你這個瘋丫頭，也不看看對象，你沒勁了，人家方桂生要上大學了。”

    我乍聽之下，一下子懵了。

    這消息來得是這麽突然，我根本一點兒思想準備也沒有。雖然我一直心心念念地想著上大學，但是，真的到了考試成績下來，而且，我還真的就考上了大學的消息來到的時候，我卻有點不敢相信了。

    我於是說：“叔叔，你不能這樣開玩笑的。”

    得寶叔叔也一定和我爸爸一樣對我有點恨鐵不成鋼了：“你說你這小子，怎麽就這麽沒有出息的，這廣播裏都喊得翻了天了，你還在這裏跟女孩子瘋瘋傻傻的。你不想過日子了？”

    得寶叔叔說完，就扭過頭，對方曉蘭吼道：“是曉蘭？你也跟著瘋什麽瘋？你桂生哥哥馬上就要去上大學了，你現在拉住他幹什麽？死回家去，讓你老子收拾你。也攀著你桂生哥，想哪一出呢？”

    方曉蘭突然之間嚎啕大哭起來。

    在方曉蘭的哭聲中，我被得寶叔叔拖回了家。

    身後的方曉蘭一邊哭著一邊喊著我的名字。方曉蘭再也不想藏著掖著了，她大聲地叫著我的名字，大聲地訴說著她愛我，愛得很深。

    我忍不住一次次地回頭，想回應一下曉蘭，可是，得寶叔叔卻像聽不到方曉蘭哭聲一樣地催促著我：“快走，快回去，桂生，一家人在等著你哩！有大事情要對你說！”

    我後來就聽到了方曉蘭聲嘶力竭的叫喊：

    “方——桂——生！方——芥——舟！”

    方曉蘭喊完之後，就蹲在路邊痛哭起來。隱隱地，在夜幕裏，我聽到她蹲在路邊一邊哭一邊絮絮叨叨地訴說著：“方芥舟，你給我聽好了，我已經是你的女人了，你不能就這樣把我拋棄了，我這一輩子，都是你的女人，我再不可能嫁人的，我就要嫁給你，你如果不娶我，我就等你一輩子……”

    我在曉蘭的哭聲中停下來，我對得寶叔叔說：“讓我回去，我得回去安慰她幾句。”

    得寶叔叔說：“方芥舟同學，你給我聽好了，你隻要現在轉回去，以後，你的事，你們家的事，我就再也不管了。”

    我為難地說：“叔叔，你聽，曉蘭會很傷心的。”

    “你現在還管得了這些？你不想想你媽媽怎麽死的？你不想想你這兩年究竟是為的什麽？你再想想，你要是放棄，你爸爸這一輩子還有什麽想頭？”

    “可是我……我這樣太對不起曉蘭了……”

    “你做你個清秋大夢。你這個時候還想著曉蘭子什麽啊？我跟你說，我是你叔叔，曉蘭的事，在我身上，你安心讀你的大學！”

    “我……我……”

    “我我我的我什麽？曉蘭子再怎麽著也不會攔著你上大學。她要攔著你上大學，她要被蒲塘裏人吃掉。你信不？”

    這句話我信。

    我考上了大學。

    這件事，在蒲塘裏成了爆炸性的新聞。

    我們蒲塘大隊也在全縣引爆了一個重磅炸彈——縣裏都關注我們這個小小的村莊了，因為，我們這個村，這一年一共考取了七個學生。

    楚水廣播站來采訪了。

    林達的父親來了。

    說起來，林達的父親是因我的哥哥是方六一，他才最終決定采訪我的。當林達的父親知道方六一就是我的哥哥時，他非常好奇，一個哥哥那麽能寫，弟弟又考上了文科大學，而且，語文成績是我們縣最好的。

    我就是在這個時候知道我的語文成績是楚水狀元的。

    在對我進行錄音時，出了點狀況，因為要保證錄音效果，林達的父親便將我帶到了田野裏，然後，讓一些人把我們圍在中間，這樣減少風的噪音。

    後來的幾天，我的錄音不斷地在楚水廣播裏播出。我講到了家裏父親的文化來源於我的祖父的私塾，我說到了我語文受到我父親的影響和我三哥的影響，我也講到了我的老師如孟祥駧、袁之秋，他們是那樣的優秀，以致我將來想成為像他們那樣的人，所以，我這才報考了師範學院中文係。

    林達的父親認為我講得非常好。

    他甚至不相信我能夠講得這麽好。

    我也是那個時候發現，我的普通話，竟然在還沒有讀大學時，就那麽出色了。全蒲塘裏的人都不相信這是真的。

    那些天，我喜氣洋洋，我的父親也被人們一個勁兒地誇獎：

    “方德麟這人不簡單，總算培養出了一個大學生了。”

    我們的父親也滿臉喜氣。

    在我們家橫遭家變之後，我上大學的事，多少給我們家帶來了無邊的喜氣。

    李夏荷這個時候終於再次出現在我的生活裏。

    我在蚌蜒河畔與李夏荷相見了。

    沒有了擁抱。

    沒有了親吻。

    沒有了撫摸。

    我們像兩個陌生人一樣，有點不自然了。

    然而，我們的對話還是進行了下去。

    我終於知道了，是方曉蘭做了手腳。我讓她送的信，她一次也沒有送。我讓她托的話，她一次也沒有對李夏荷說。

    但我忽然又想到一層，這隻是李夏荷的一麵之辭。現在，我考上大學了，她當然會這樣說。

    我無法斷定是方曉蘭說謊還是李夏荷說謊。

    我隻知道一點，李夏荷這麽漫長的時間沒有來找我，一定是發生了什麽事兒了。

    當然，我也可以理解為方曉蘭做了點小動作，她肯定從中做了點什麽，然後，才有了後來方曉蘭跟我軋朋友的事。一定是方曉蘭把李夏荷擋去了，方曉蘭要獨占著我，獨占著她的桂生哥。

    當然，我無法責怪方曉蘭。我也不可能責怪方曉蘭。

    是方曉蘭，在我失去母親之後，她以一個鄉村少女的情懷溫暖了我的青春時代。

    還是方曉蘭，在我考上大學之後，主動地從我的生命中消失。

    我到現在都不知道方曉蘭去到了哪裏，嫁給了什麽人。我隻隱隱約約地聽說過一件事，說是有一天，她實在熬不住了，想去廣陵找我，但是，她一個從沒有出過門的鄉村姑娘，根本不知道往哪裏邁開腿子。她隻是先想到縣城，然後，到縣城的汽車站找到去廣陵的汽車。可是，就在去縣城的輪船上，她被輪船上的一個水手摁倒在床上。她是想去找點水喝的，但是，那個色迷迷的水手，竟然對她下手了。

    我不知道這一件事情是不是真的，也不知道這件事如果是真的話最後又是如何了結的。說不定，她可能會嫁給那個水手？如果是這樣，倒也不錯，是一個不錯的人生歸宿。但誰知道呢？

    我一直為方曉蘭感動著。時至今日，我還是一直為她感動，她竟然在那樣的時候，選擇了放下。真的，有一種愛叫做放棄，有一種愛叫做放下。但我知道，她在放棄與放下的過程，是怎樣地充滿了悲情與傷感。而她跟水手的故事，也一定是因為水手做通了她的感情工作：你這趟去廣陵，既然不是想做人家的老婆，人家那個大學生又怎麽會碰你？

    我知道，她要去廣陵看我，一定隻是還想像過去那樣，真真正正地叫我一聲哥哥。她沒有其他的想法，隻想做我的妹妹，甘願做我的妹妹，甚至甘願做我的地下情人，一輩子不嫁人，也不要在我這裏得到什麽名份。

    鄉村姑娘方曉蘭，你可知道，你這樣的放棄與放下，卻讓一個男人一輩子為你魂牽夢縈……

    我知道，在我高中畢業到上大學這一段時間，我已經經曆了三個女孩子的愛情：在戴南中學的門口，我再一次被楊美霖狠狠地擺了一道；在得寶叔叔家的大樹下，在我們家的屋後，我與李夏荷有了一場真正的愛情；而在這兩年裏，我與方曉蘭種下了一生的刻骨纏綿……

    這是我在失戀期間的愛情故事。

    當然，還可以算上第四個：薑國琴。

    怎麽說呢？

    因為，在此後的漫長人生中，我竟然時常會想起那個寂寞的午後。我甚至為那個寂寞的午後編織了很多故事。其中一則是：男主人公方芥舟衝動之下，一躍而起，將薑國琴抱到了鍋門口，然後強行地與薑國琴做了曾與李夏荷做過、也曾與方曉蘭做過、夢想著與楊美霖做過的那種風流雅事。事情主體就是這樣。

    我又設計了兩個後續的結尾。

    其一，是薑國琴不但順從了我，吻我，而且願意與我山盟海誓，哪怕我外麵有無數的女孩子，她也願意與我浪漫度過一生。其二，是薑國琴大喊大叫之後，大哭起來，她覺得她很丟人，她被方芥舟這個狗東西強行進入了，她被方芥舟玷汙了，她被強暴了，她不想活了。薑家於是在憤怒之下，一路打到方家，把方家砸了個稀哩嘩啦。

    關於薑國琴，其實，我更多的是後悔。我後悔那時候我為什麽那麽高尚，為什麽在已經窺見了一個女孩子全部美好的秘密之後為什麽就不能再進一步地擁抱她、吻她、撫摸她，然後，決定娶她。我相信，那一天，薑國琴一定是對我有所期待的，她應該知道了我已經偷看到了她全部的少女的美麗與秘密，而她願意向我敞開一切。甚至，我懷疑，那一天，她就是有意地將一個少女的全部美麗綻放給我看的。也許，薑國琴真的就想嫁給我。誰知道呢？

    我承認，在我失戀的日子裏，兩個少女，不，三個少女，在我青春歲月的序曲這一章裏，譜寫了最為動人的鄉村戀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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