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我養你

字數:25393   加入書籤

A+A-


    恢複意識之後,嗅覺緊跟著蘇醒。

    令人作嘔的酸腐味夾雜著尿臊味,在鼻腔內橫衝直撞。

    我睜開沉重的眼皮,撒目四周。

    光線雖然陰暗,但是能分辨出這裏是條狹窄的小巷。

    不遠處有一大堆生活垃圾,難怪氣味會這麽臭。

    驀地,一隻活物“吱吱”叫著從我眼前跑了過去。

    聽聲音,應該是老鼠。

    我嚇得趕緊坐起來,雙肩和雙臂卻痛得仿佛要斷掉。

    疼痛令神誌清醒許多,卻迎來了更大的難題。

    ——腦海裏空空如也。

    不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在這裏。

    甚至,連我是誰都不知道!

    太不對勁了,怎麽會這樣……

    晃了晃腦袋,還是空的。

    使勁想啊想,汗都出來了,隻想起了一張溫柔的麵孔。

    模樣特別眼熟,像……我?

    還有,她的翩翩舞姿如天仙般飄逸。

    “媽媽……”仿佛接收到了潛意識中的暗示,我喃喚出聲。

    這個人是我的母親?

    可她隻有二十幾歲的樣子啊,比我現在大不了多少吧!

    我再度拚命回憶,始終一無所獲。

    恐懼,像一隻無形的手,一點點扼住了我的喉嚨。

    惶惶不安之際,一個人影踉蹌而來。

    越是靠近,酒臭越濃。

    來人終於站住,解開褲帶,開始撒尿。

    臊味四起。

    我不敢言聲兒,用疼痛不已的雙臂抱緊身體,警惕地聆聽。

    終於,那人方便完,一邊整理褲子,一邊前行。

    分明已經路過了我,卻又止住腳步,返身折了回來。

    “喲,妞兒!”口齒不清,酒味嗆人。

    我往旁邊的破籮筐那兒委了委身子,嚇得連大氣兒都不敢喘。

    那人趔趄著蹲下來,往我跟前湊著,“乖……”

    “別碰我——”除了失聲尖叫,我甚至忘了逃跑。

    “嗬,還挺烈……”男人舌根發硬,卻準確地撲了上來。

    哭泣,嘶喊,驚恐,絕望。

    眼看臭嘴哈著酒氣俯下來,我隻能認命地閉上眼睛。

    倏地,一聲鈍響,男人像死豬似的趴住不動了。

    我還是不敢睜眼,不敢動手掀他下去。

    驚懼之中,身上的重量驀然消失。

    “你特麽是不是傻啊?啊?不會反抗嗎?由著這種賤男強奸你是不是?”一個略粗的女聲不客氣地質問道。

    我不安地張開雙眸,發現眼前是一個梳著漂染短發的濃妝女孩。

    她手裏的木棒,正是敲昏賤男的武器。

    看見同性,心頭的委屈頓時洶湧而出。

    我快速爬起,摟住女孩,慟哭起來。

    “靠!”她爆了聲粗口,“你特麽掉糞坑裏了嗎?怎麽這麽臭!”

    隨她怎麽嫌棄,我隻管涕泗橫流。

    “我靠!你特麽別往我衣服上抹啊!這可是我剛買的朋克服……”她嘴上嫌棄,卻並未推開我。

    旁邊的男人忽然動了動,我驚得止住哭聲,抱著女孩的胳膊不撒手。

    “哎,你住哪兒?我送你回家吧!”她的聲音沒有剛剛那麽橫了。

    大概是保護欲在作祟。

    我茫然搖頭,咕噥著,“記不起來了,什麽都記不起來了……”

    她抿著嘴唇看了我一會兒,“這裏太味兒了!走吧,我帶你去個地方,把你收拾幹淨,然後再送你去收容所。”

    看樣子,她是把我當成流浪的傻子了。

    怎麽都好,隻要讓我有個去處,別留在這裏遭受淩辱。

    扯著女孩的衣襟,我隨她走出小巷。

    七拐八拐,進了平房區的一個院子。

    院內搭著透明雨棚,下麵擺滿了健身器材。

    房子舉架不太高,但是屋子裏麵很整潔。

    “等著啊,我去給你找兩件幹淨衣服。”說完,女孩走開了。

    我傻愣愣地站在地中央,局促得揪著衣角。

    驀地,旁邊的房門傳來響動。

    扭頭看去,一個二十多歲的男人出現在門縫間。

    我不知道什麽是帥哥的標準,但,他的樣子看上一眼便讓人覺得賞心悅目。

    他也在打量我,濃眉漸漸擰起,臉上有嫌惡。

    隨後,“咣”一聲闔上了門板。

    女孩很快便回來了,抱著衣物,帶我出門,去了院內的獨立洗浴間。

    她把我送進去,並沒有離開,而是粗手粗腳地幫我脫掉髒兮兮的衣服、衝水、洗頭洗澡。

    水雖然是熱的,氣溫卻很低,我幾乎全程發抖。

    洗完,擦幹水珠,女孩幫我套上了幹淨的衣服。

    外衣尺碼更不合適,上衣太緊,褲子太肥。

    但,我已經很滿足了。

    隨女孩回了屋子,她又幫我把頭發給吹幹。

    清清爽爽的皂香氤氳而起,她圍著我打轉,頻頻點頭,“這還差不多!沒了屎臭味,還是很漂亮的!”

    “我……要怎麽稱呼你……”我囁嚅問道。

    她眯眸俏笑,露出可愛的小虎牙,“我叫狄芸。你呢?”

    不待我回答,又立刻接話,“同樣不記得了,是吧?”

    我用力想了想,“沁兒……,媽媽管我叫‘沁兒’……”

    “姓呢?姓什麽啊?”她拉著我,在沙發上坐好。

    “姓……”我絞盡腦汁,“想不起來了……”

    狄芸啞然失笑,“乖乖,你這個智商是不是隻有幾歲啊?”

    這句話提醒了我。

    不,我的智商是正常的,應該是腦子裏的記憶隻停留在幾歲。

    大概,五六歲的樣子?

    “沁兒,再好好想一想,你是哪裏人?”狄芸耐著性子繼續詢問。

    忽地,門板“哐哐”作響。

    狄芸歎了口氣,拍拍我的肩膀,“你自己慢慢想,我去看看活祖宗怎麽了!”

    說罷,去了那個男人的房間。

    沒多久,狄芸走了出來,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

    “沁兒,想不到就別想了。這樣吧,你先住下,等想到了什麽再說。”

    我正愁無處容身,對她的提議求之不得。

    稍後,狄芸做晚飯,我在一旁打下手。

    令我感到意外的是,雖然腦子裏記不起人和事,卻對生活常識了如指掌。

    這麽說來,還不算是個傻子。

    飯桌上,我坐在狄芸旁邊,跟那個初次見麵便一臉嫌惡的男人坐對麵。

    “沁兒,這是我哥狄風,你也可以直接叫他的名字。”端起飯碗,狄芸介紹道。

    我嫣然巧笑,喚了一聲,“狄哥哥好!”

    ——人家看起來就比我年長,總不能叫“風哥哥”吧!

    雖然,他跟“瘋哥哥”還是蠻接近的。

    哪知,聽完我的稱呼,他竟神色專注地看過來,目光硬朗。

    狄芸好像沒有察覺到,顧自幫我夾菜。

    我被瞧得很不自在,隻有低頭猛吃。

    飯後,急匆匆拿了碗筷去洗。

    卻沒想到,狄風快步跟到了水池邊。

    我剛拿起一隻碗,他就順手奪了過去,認真地用洗碗布擦拭油汙。

    老實說,我有點怕,碎著步子退出廚房。

    狄芸摟著我的肩膀回了房間,“傻丫頭,別怕,我哥不是壞人。”

    “可是他好凶……”我唇角下勾。

    “你是沒看見他以前的樣子,那才叫凶呐!”狄芸歎了口氣,“可我寧願他回到以前那種不可一世的狀態……”

    我雖然不懂她的話,但是願意聆聽。

    狄芸卻看了一眼牆上的古董掛鍾,“到點兒了,我得去上班。這是我的房間,你晚上就睡這兒吧!”

    “不……”我慌忙拽住她的衣襟,“你別走,我害怕……”

    “有什麽可怕的!”她扯回衣服,粗聲粗氣地安撫,“你好好睡覺,明早一睜眼,就能看見我拎著香噴噴的小籠包回來了!”

    說罷,摘了牆上的背包,挎在肩頭,大步出門。

    我不敢跟出去,窸窸窣窣爬到床上,蜷腿縮在角落裏。

    俄而,客廳裏開了電視,聲音很大。

    恐懼之下,越是嘈雜,越令人不安。

    我把腦袋擱在膝頭,雙手掩住耳朵,身體哆嗦得像篩糠。

    驀地,一隻大手抓住了我的胳膊。

    惶然抬頭,狄風近在眼前。

    “你、你要幹嘛?”我往後掙著身子。

    他不作回應,沒用多少力氣就把我扛到肩上,出了房間。

    我嚇得忘了呼叫,像要死過去似的垂手垂腳。

    走到客廳裏,狄風把我放在沙發上,扳著我的頭,讓我看電視。

    ……,這是什麽用意?

    我縮著肩膀,睨了他一眼,然後聽話地望向熒屏。

    畫麵中,一個梳著背頭的好看男人在說話。

    “若有誰見過照片中的女孩,請提供線索。一經采用,酬謝十萬元整。若哪位能夠將女孩平安送回,蔣某願意支付現金一千萬。”

    稍作停頓之後,男人眯起寒眸,語帶歎息,“駱駱,回來吧,三叔想你……”

    深情款款,令人動容。

    待到男人的影像消失不見,我仰頭看向狄風,“狄哥哥,我又不認識這個人,你讓我看他做什麽……”

    狄風瞧瞧我,再瞧瞧電視廣告,拿起遙控器,用力摁了下關機鍵。

    莫名其妙,也不知氣從何來。

    我的恐懼並未偃息,小心翼翼站起來,準備回房去躲著。

    沒走兩步,又被上肩,扛著回房。

    往床上放我的時候,狄風的動作放緩了許多。

    我沒有躺下去,一骨碌爬起,又縮在那個角落裏。

    他站在床邊,擰眉看著我,一動不動。

    對峙了足有五分鍾,我忍不住哭出了聲兒。

    沒想到哭泣也能退敵,他轉身走掉了。

    可是,我的淚水卻怎麽都止不住。

    抽搭抽搭哭了會兒,卻見男人又回來了。

    “哢嗒”一聲開了燈,他緩緩靠近床邊,把胳膊伸了過來。

    指間捏著一枚棒棒糖,花花綠綠的糖紙很好看。

    我抹了把眼淚,“謝謝,我不要,你自己留著吃吧……”

    他的眉頭又蹙在了一起,動作敏捷跳上來,屈膝坐在我麵前,兩條大長腿把我圈了起來。

    “你又想幹嘛?”鼻子不透氣,聲音囔囔的。

    他把糖紙拆掉,圓圓的糖塊送到我嘴邊。

    我倔強地扭頭,“不吃,有毒……”

    牙齒“咯吱”聲過後,他捏開我的嘴巴,把棒棒糖塞了進來。

    甜甜的蜜桃味縈滿齒頰,讓人舍不得往外吐。

    “好,我會把糖吃光,你走吧!”我推著狄風的膝蓋,想讓他快點離開。

    僵持了半分鍾,一隻大手揉揉我的腦袋,他轉身下了床。

    昏暗的燈光下,結實的背影消失在房門口。

    我的神經逐漸放鬆下來。

    身體很累,順勢滑倒,枕著胳膊繼續搜尋記憶。

    直到大半顆棒棒糖融化,腦袋裏終於浮現出一個地名,——寒城。

    然後,便再也想不起什麽了。

    蜜桃味沁人心脾,我昏昏然入睡。

    早上一睜眼,天色蒙蒙亮。

    電燈關了,我身上蓋著棉被,光禿禿的糖棒擱在枕旁的麵巾紙上。

    正愣忡呢,狄芸風風火火地從外麵走進來。

    “沁兒,醒了?來,起床吃飯,我買了小籠包和菜粥。”

    我惺忪坐起,“芸芸,你是做什麽工作的?”

    夜晚出去,天亮回來,會不會是……

    這種話我隻能在心裏想想,絕不會說出口。

    人家救我於危難,我不可以傷人自尊。

    她明顯一愣,“靠!你該不會以為我是出去賣的吧?”

    冰雪聰明。

    我趕忙搖頭擺手,“不,不是的……”

    “姐姐我雖然有紋身、化濃妝,還喜歡在身上穿各種洞,但絕對是潔身自好!”隨手拉我下床,“話說回來,我要是敢隨隨便便跟人睡覺,狄風能一拳打死我!”

    說真的,若不是已經清楚她的為人,這番話足以令我心驚肉跳。

    “跟你說吧,姐姐我是駐唱歌手。”她大剌剌摟住我的肩,“姐姐賺的每一分錢都是幹幹淨淨的。”

    自信又驕傲的眼神,令人信服。

    我忽然覺得老天待我不薄,竟然在窮途末路遇上這樣一位貴人。

    隻是,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萍水相逢注定要擦身而過。

    吃過早飯,我鄭重其事地向狄芸辭行。

    “你要走?連記憶都沒有,你能去哪兒啊?”她的嗓門兒很高。

    緊跟著,狄風從他的房間裏衝了出來,站在我身旁,“呼哧呼哧”鼻息粗重。

    我分別對兄妹倆微笑點頭,“謝謝你們的收留,可是我想去尋找身世。”

    “你沒有錢、沒有身份證明、沒有親人,上哪兒去找身世?等著被賣進紅燈區做雞還差不多!”狄芸惱火地說道。

    雖然口無遮攔,但不無道理。

    我垂下腦袋,咕噥著,“昨晚想起了‘寒城’這個地名,很熟悉的感覺。或許,我就是寒城人氏……”

    “你要是寒城人,怎麽會被丟在桂城的小巷子裏?”狄芸不認同我的想法。

    “這個,我也想不通。總要去寒城看一看,才會離真相更近一些……”我固執己見。

    一時間沒人說話。

    我抬起頭,卻發現兄妹倆在對視。

    狄風依舊重重地喘息,麵色焦灼,狄芸則一臉無奈。

    “罷了罷了!”狄芸灑脫地甩甩手,“我們陪你去寒城!”

    “陪我去寒城?為什麽?”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素昧平生,要這麽鼎力相助嗎?

    狄芸抬手戳了戳狄風的胸口,“問他!活祖宗是這個意思,我不能違逆。”

    我轉視狄風,“狄哥哥……”

    他的呼吸漸漸平複下來,焦灼從臉上褪去,嘴角向上翹起了好看的弧度。

    隨後,大手揉揉我的發頂,轉身回房。

    初次見麵不是很嫌棄我嗎?

    怎的現在反倒像個兄長似的呢?

    好奇怪的人!

    狄芸又摟住了我的脖子,“走,幫我收拾行李,咱們馬上出發,過午就能到寒城。”

    “不用這麽急,你得補個覺才行……”我腳步踟躕。

    “又不困,補什麽覺!姐姐一向雷厲風行,這樣才能活得痛快——”她高舉另一隻手臂,作振奮狀。

    一個小時後,出了桂城,一路向南。

    狄芸的座駕在我的意料之中,鳳凰紅吉姆尼,車子外觀和性能都符合主人的個性。

    她在前麵駕駛,我和狄風坐在後麵。

    吉姆尼的最大缺點就是內部空間相對較小,我們倆不得不挨著。

    偏偏狄芸的車技跟性格一樣粗線條,趕上路況不好,簡直要把人給顛飛了。

    晃了幾晃,狄風便把我摟在了懷裏。

    結實的手臂有點硌人,但,很踏實。

    我不清楚自己從前有沒有跟男人親昵過,盡管沒有對比,依然能夠確定這個男人給我的感覺並非心旌蕩漾,隻是單純的溫暖。

    後來,路況好了,他仍舊不肯鬆手。

    其間,狄芸在服務區停車,愣是把她哥的雙手掰開,帶我去了一次廁所。

    再回到車上,甫一出發,那雙強壯的手臂又捆住了我的身體。

    執拗得讓人哭笑不得。

    就這麽被他抱著,抵達寒城。

    這個城市遠比我看到的桂城要繁華,處處都是鱗次櫛比的摩天大樓。

    我們在快餐店吃了飯,落腳於一處家庭旅館。

    歇了一下午,傍晚時分,狄芸就出去找工作了。

    精力旺盛到令人發指。

    出門不到一小時,她給狄風打來電話,告知試唱通過,正式開始駐唱。

    這種颯爽的個性,我遠遠無法企及。

    原本我想出去走走,換好了鞋子,卻被狄風攔在了門口。

    他不說話,眼神和表情卻勝過千言萬語。

    “狄哥哥……”我支支吾吾,不曉得該如何央求。

    猶豫之時,又被扛在肩頭,送到了臥室床上。

    我躺下以後就閉眼裝睡,沒多久,腳步聲遠去。

    根本無法溝通,隻能等狄芸回來。

    第二天上午,我跟狄芸提及此事,她快要笑翻了天。

    兄妹倆在房間裏單獨交流好久,妹妹到底還是沒能說服哥哥。

    他堅持不同意我出門,理由是外麵太危險。

    狄芸笑著把商談結果告訴我,表示愛莫能助。

    實在無計可施,我隻能選擇冷處理。

    ——不主動說話也不被動回應,把那兄妹倆當成透明的。

    效果可喜可賀,半個月後,我終於能出門了。

    不過,卻是三人同行。

    車水馬龍的街頭,一切都是陌生的。

    我不知道該從何找起,更無法確定能不能找出自己的身世。

    狄芸帶我去買了合身的衣服,我偷偷算好了花銷總合,打算以後有錢了就還給她。

    在外麵吃過晚飯,妹妹去酒吧上班,哥哥“押”著我回了住處。

    倉促的一次外出,有點像監獄放風。

    不行,我要親自跟狄風談談。

    一進門他就開了電視,正在演廣告,卻不肯換台。

    我把音量調小,蹲到他麵前,仰視著他的帥臉。

    ——前幾天瞄韓劇,恍然發覺狄風長得就像翻版元彬。

    隻不過,狄風的眼神更加倔強。

    盤桓片刻,我柔聲開口,“狄哥哥,沁兒得出去工作。”

    他的嘴唇抿闔不定,似乎想說什麽。

    “隻有出去工作,才可以融入到這個城市。接觸的人多了,才有可能尋找到我的家人。”我循循善誘。

    沒有回應,他甚至垂下了腦袋。

    我輕歎一聲,“再說,也不能一直讓狄芸養著,我不要吃白飯!”

    一陣短暫的沉默,清朗的嗓音霍然而起,“我養你!”

    狄芸說狄風已經快一年沒說話了,想不到,一出聲就是表白。

    突兀的表白。

    聲音好聽,顏好看,還有一身腱子肉,這樣的男人應該很搶手。

    可是,我就像個情感白丁,get不到他的心意。

    “我要自己養活自己。”這大概是相識以來我說得最決絕的一句話。

    ——隨著對空白記憶的適應,我也開始重塑人格與秉性。

    畢竟,恐懼什麽的毫無用處。

    又或者,狄芸對我的影響力是巨大的。

    我雖然做不到像她那樣“颯”,但至少要獨立。

    狄風專注地看著我,倏然露出了笑容,“固執的丫頭!”

    聲音好聽到令耳朵懷孕。

    “你……不自閉了?”我冒著觸雷的風險,踟躕問道。

    他搖頭,神色泊然,“你把我治好了。”

    “胡說,我又不是醫生。”我故意虎起了臉色。

    之前那半個多月,麵對“自閉”的他,還算好過。

    現在他恢複了“正常”,我反而無措起來。

    想要坐遠點,沒等站起,雙腿麻得又蹲了下去。

    得,免不了要挨個屁墩兒了。

    結果並沒有。

    狄風的大手撈住我的細腰,把我拎到了他的腿上。

    結實的雙腿像肉做的板凳,蠻舒服。

    可這個姿勢也太曖昧了!

    “放、放我下去……”我結結巴巴地請求。

    他努唇忖了一霎,慢慢鬆手,“沁兒,你的腰身兒好軟。”

    我一怔,“好像我的柔韌性確實挺好的……”

    “你是不是學過跳舞?”他正色問道。

    這句話提醒了我,記憶中的媽媽是會跳舞的……

    遂,借了狄風的手機,嚐試查詢寒城有史以來的著名舞者。

    翻到第六張照片的時候,我呆住了。

    連狄風也不免驚呼,“天,太像了!”

    沒錯,就跟我的自拍照差不多,隻是像素稍微遜了一點。

    這位舞蹈家名叫駱傾傾,專攻中國古典舞,最擅長的劇目是《銅雀伎》和《仿唐樂舞》,並因此獲獎無數。

    我們相貌酷似……

    她會跳舞……

    那種越接近越恐慌的心情正在我身上發酵。

    “沁兒,你查一下她的具體資料。”狄風在一旁提醒。

    我深呼吸幾次,這才繼續查閱。

    遺憾的是,駱傾傾在六年前就已經病逝。

    過世時,年僅三十六歲。

    我又迫不及待地尋找關於家庭成員的描述,隻看見了“女兒”字樣。

    關於駱傾傾的女兒,用詞的詳盡程度不亞於她本人。

    原來,這個女孩六歲那年遭到不明人士綁架,之後音訊全無。

    駱傾傾在十年間利用巡回演出的機會尋找女兒,終是無果,最後憂鬱成疾、含恨而終。

    而她女兒的名字,叫作“駱沁”。

    我的思緒有點混亂,忙讓狄風幫我算一下駱沁的年齡。

    二十二歲。

    應該就是我這個年紀。

    至於駱沁的父親,全文一字未提。

    “沁兒,她就是你的母親。”狄風語氣篤定。

    我沒有回應,目光凝滯地望著照片上的女子,電光火石般,腦海裏劃過了一幕幕模糊的畫麵。

    風華絕代的媽媽。

    牙牙學語的我。

    氣度不凡的年輕男子。

    ……

    最後,是打扮妖豔的年輕女人和不修邊幅的年輕男人。

    他們笑著捂住我的嘴巴,把我抱上了一輛車子。

    坐了好久好久的車,我被帶進了一個狹小的房間裏。

    他們偷來別人家自製的肉腸,半口都不肯給我。

    結果,兩個人先後吐血,再無聲息。

    我坐在冰涼的地板上,一點也不害怕,反倒衝他們微笑。

    沒多久,我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這一覺,就成了記憶的終點,也是空白的開始。

    那年,我六歲。

    今年,我二十二歲。

    調皮的老天爺用橡皮擦把這十六年間發生的事情全部給擦掉了。

    嗬嗬,從我被扔在肮髒的後巷便能看得出來,之前我過得並不好。

    也罷,不找了,就丟掉那些記憶吧!

    二十二歲,我要重新活過……

    把手機還給狄風,我起身回了自己房間。

    接下來,像著了魔似的,狂睡三天三夜。

    期間,狄芸喂我喝過幾次水,狄風喂我吃過幾碗麵。

    三天後的上午,我洗了個澡,出門前往母親的墓地。

    網上隨隨便便就能查到,舞蹈家駱傾傾長眠於寒城境內的最頂級墓園,寧息苑。

    狄芸得去酒吧彩排,狄風陪我前往墓園。

    很容易就找到了那座墓碑,漢白玉的碑麵上雕刻著惟妙惟肖的飛天仙女圖。

    母親在照片上的樣子跟我現在差不多,隻是眼角眉梢都帶著悵惘之色。

    就連笑容,都那麽淒婉。

    “沁兒,你看——”狄風忽然指著碑座說道。

    一束盛放的白玫瑰靜靜地躺在那裏。

    我走過去,隨手摸了摸花瓣,是鮮花沒錯。

    掃視一圈,並沒有發現人影。

    誰會來祭拜她?

    難道我在這世上還有家人嗎?

    誰能給我答案!

    一陣秋風刮過,有花瓣凋落,隨風而去。

    我把懷裏抱著的三十三朵桃紅色康乃馨放在了白玫瑰旁邊,——花語:我熱愛著您,下輩子還要再做您的女兒。

    旋即,屈膝跪在墓前。

    “媽媽,對不起,我來晚了……”語未完,淚已下。

    幼時的六年記憶,短暫又粗淺,全部都是模糊的片段。

    但,卻足以令我感受到母親的愛。

    “尋女十年,終是無果,最後憂鬱成疾、含恨而終”,回想起這句話,真如刀剜我心。

    如今,我能做的就是好好活下去,以告慰母親的在天之靈。

    長久地叩跪,依舊無法泯去心底的感傷……

    狄風終於看不下去了,強行把我抱了起來。

    “你這樣折磨自己,她看到了不難過嗎?”他輕聲問道。

    是啊,她一定舍不得我受一點點苦……

    又待了一會兒,我俯下身跟母親道別,輕吻她的照片,然後,依依不舍地離開。

    途中遇見了墓地管理員,幾乎是靈光一現,我問他有沒有留意過前來祭拜駱傾傾的人。

    “有啊!”白頭發大叔回答得很幹脆,“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經常過來送鮮花,有時候還會在墓前坐一會兒。你知道的,現在很少有人這樣長情,所以我才會印象深刻。”

    我激動地抓住他的胳膊,“能簡單描述一下他的長相嗎?”

    大叔給出了一個籠統的答案:有錢人的長相。

    依據很簡單,——沒錢的人能不分冬夏地跑來送鮮花麽?

    話糙理不糙。

    回住處的路上,狄風給我出主意,“沁兒,你隻要經常過來,就一定能夠遇見那個人。”

    我也是這麽想的。

    所以,必須把根紮在寒城。

    中午,狄芸排練完回來,我把今後的打算跟兄妹二人做了坦陳。

    至於他們的去留,全由他們自己決定。

    當然,道謝是必不可少的。

    兄妹倆對視之後,紛紛露出笑顏。

    “姐姐這人強勢,至今為止,從沒有過女性朋友。那天,你哭得梨花帶雨的小樣兒令姐姐心生憐意,估計這輩子都放不下你這個妹妹了。所以,你丫的別想趕姐姐走!”狄芸給出的答案帥到令人啼笑皆非。

    狄風的回答則直接許多,“我妹救了你,你又救了我,咱們三個怎麽分得開?”

    成吧,那就抱團取暖。

    第二天,我們退掉相對較貴的家庭旅館,重新租了個兩居室公寓樓。

    以狄風的意思,是要租個三居室的,這樣就可以每人一間睡房了。

    我留了個心眼兒,借口省錢要緊,攛掇狄芸租下了兩居室。

    這樣,我就可以跟她住一間。

    有了住處,我和狄風開始找工作。

    狄風以前是打拳的,明眼人一瞧他的體格便知其是武行出身。

    這樣的身手,隨隨便便就能到夜店去看場子。

    為了照顧我,他堅持等我找到工作再說。

    可是,像我這樣連身份證都沒有的人,哪裏有地方願意用啊!

    接連幾日,頻頻碰壁。

    一周後,狄芸給了我一張假的身份證,照片是我的,名字卻叫做“狄萌”。

    她說我現在從零開始,就是新生的芽兒,所以取名為“萌”。

    用她的姓氏,則是真心把我當作了妹妹。

    不過,假證就是假證,登不了大台麵,我還是不能找那些太正規的工作。

    斟酌再三,我在一家叫作“花火”的夜店做了服務員。

    工作內容很簡單,就是端茶遞水送果盤什麽的。

    不需要賣酒,也沒有提成,隻賺基本薪酬。

    狄風為了保護我,進了“花火”看場子。

    工作了幾天,聽其他人說,這家夜店在寒城是數一數二的紅火。

    不止店麵豪華,就連服務也是最特別的。

    說的人把“特別”二字無限加重,令人不禁想入非非。

    我是不太相信,畢竟掃黃打非可不是說著玩兒的。

    反正有沒有“特別服務”都跟我沒什麽關係,我隻要端好托盤、別砸了酒水就夠了。

    轉眼跨年夜,“花火”搞起了通宵慶祝。

    往小包房送了幾趟酒水,我累得靠在吧台旁歇腿兒。

    驀地,一杯溫水遞到了唇邊。

    “趕緊喝點,嗓子都熏冒煙兒了吧?”狄風對我耳語道。

    我接過杯子,“咕咚咕咚”喝了個底兒朝天。

    ——進來工作之前,狄芸和狄風就告誡過我,無論多渴,都不要喝這裏的水。

    狄風每天都會帶水給我喝,每次都是溫乎的。

    喝完,他把細長的保溫杯揣進口袋,便去別處巡場了。

    狄芸常說,她養了個白眼狼哥哥,隻管小妹妹,不管親妹妹。

    狄風隻是傻笑,什麽都不解釋。

    我當然了解他的心意,但,有些事勉強不得。

    休息了兩三分鍾,又來活兒了。

    這回,酒水要送到VIP室去。

    我有點遲疑,——那裏都是有專人服務的,我這樣的低水準根本就不夠級別。

    奈何經理催得緊,我隻能硬著頭皮前去。

    VIP室門口,連噪音都比別處小。

    我低頭確定身上的工裝沒有問題,這才敲門入內。

    按照規定,端著酒水,垂首走到桌前,雙膝跪地,把酒水放好,起身,退行幾步,再轉身出門就可以了。

    然,就在我放好酒水準備起身的時候,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從對麵沙發上傳來。

    “喲,真是冤家路窄啊!”

    我沒敢抬頭,按規矩起身,徐徐退步。

    卻在後退的途中,被人絆了一下,仰麵躺在了地毯上。

    沒等起身,便有一隻大腳踩住了我的胸口。

    很疼。

    “先生,我做錯什麽了嗎?”我無辜地扁嘴。

    ——正式開始工作前,經理有教過如何應對無理取鬧的客人,那就是忍。

    狄芸則告訴我,一定要窮盡招數裝可憐。

    隻要滿足了對方的高貴感和優越感,逃脫刁難的可能性就會大大增加。

    可是,今天這個VIP似乎格外難伺候。

    他根本就無視我的可憐。

    “賤貨,你錯就錯在又遇上了我!”老男人眯起小眼睛,腳下再度用力。

    “先生,您是不是認錯人了?”我忍著胸痛,抵死不肯承認自己就是他口中的那個“賤貨”。

    “啪!”

    一記耳光扇了下來,臉頰登時火辣辣的。

    “你憑什麽打人啊——”我捂著痛處,邊哭邊問。

    “打你都是輕的!”說著,他把腳挪開,俯身壓了下來。

    我奮力推著他的醜臉,口中大聲呼救。

    沙發上還坐著幾個男女,他們都嬉笑著看熱鬧,沒人過來幫我解圍。

    哪怕聲援都沒有。

    “哧啦”一聲,我的工裝領口被撕開,雪頸和鎖骨都露了出來。

    “媽的,老子早就饞你這塊肉了,沒想到今天才到嘴……”話未完,臭嘴落在了我的脖子上。

    渾身的雞皮疙瘩瞬間冒出,我抓撓著反抗,失聲痛呼,“狄哥哥——,狄哥哥——”

    老男人抬起頭,一隻手鉗住我的雙腕,一隻手解著皮帶,滿臉淫相地說道,“錯了,你應該叫永哥哥!來,永哥哥給你吃好吃的……”

    我真的怕極了,撕心裂肺地呼救,“狄哥哥,救救我——”

    眼看老男人褪下了褲子,就要進一步行動,房門“嘭”一聲被踹開了。

    老男人還沒反應過來,身體已經飛到了牆角。

    衣不蔽體,昏迷不醒。

    狄風矮下身子,脫掉外套,披在我身上,摟著我的肩膀柔聲安慰,“別怕,哥在呢!”

    說完,擁我起身,準備往外走。

    不成想,沙發上坐著的幾個男人站了起來,將我們團團圍住。

    一個個橫眉怒目,絕不肯善罷甘休。

    “我對付他們,你找機會逃出去,往樓下舞池跑……”狄風對我耳語完,主動出擊,直奔其中一個人的麵門而去。

    趁那個人彎腰捂臉的當口,我從他身邊的空隙溜了過去。

    也不知道哪來的靈巧勁兒,奪門便逃。

    誰知,剛跑到走廊裏,身後就有人怒罵著追了上來。

    沒幾步遠,後腰便挨了一腳。

    力道十足。

    我仿佛一支離弦的箭,飛出去老遠。

    地毯很厚,我沒有像那個老男人一樣摔暈過去。

    但,胸痛得咳嗽起來。

    身後,踢我的人沒有馬上追上來,而是罵罵咧咧地立在原地,玩起了貓捉老鼠的遊戲。

    “來啊,繼續跑啊!騷貨,你倒是跑啊……”

    我知道自己凶多吉少,可是根本站不起來,隻能手腳並用地往前爬著。

    驀地,罵聲戛然而止,不知道那個人是不是回去幫他的同夥對付狄風了。

    趁此機會,我繼續蠕動爬行。

    沒有蹭出去多遠,胸口猛然一通灼熱,嗓子發鹹,一口鮮血吐了出來。

    神誌模糊之時,一雙樣式考究的男裝皮鞋出現在眼前。(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