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相親相愛的刺蝟
字數:6998 加入書籤
我再度對上了林川憶的眼睛,看到了他眼底幻覺般若有似無的細碎痛楚。
林川憶百年難遇地淡淡一笑,有些艱難地說:“你心裏已經有了答案,何必再問呢?”
明明比誰都了解現在的我有多可怕,但他連騙都不肯騙我,隻是委婉而迂回地默認。
我遲疑地看著他,故作鎮定地笑了:“怪不得你五年都不提娶我的事,原來是先睡了尹恩賜他妹,又睡了郗語默她妹。你說你這麽愛吃窩邊草,幹嘛不找我?隻要你說一句想要,我隨時可以鋪好床脫光了等你。”
見我不停說著這些自我作踐的話,林川憶嘴角勾起一絲細小的弧,搖頭笑笑:“我也不想傷害你。可是你拍著良心說,你愛過我嗎?我寫了那麽多情書,你從來沒說過一句不想等。我陪了你整整五年,你哪天不是想著他?”
“我沒想他,如果不是你,我這次回國根本不會遇見他。”
嘴硬地抓起倒好的第三杯酒,我剛要喝。
林川憶奪過我的杯子,仰頭一飲而盡,酒精劃過喉結,讓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一絲苦澀。
“遇不遇見都一樣。你對他的感情,早就超過了對我的依賴,隻是你的自尊不允許你承認而已。你對我,現在大概也隻剩下不甘心了。難道你上次在劇院停車場說過的真心話都忘了麽?”
到頭來,居然又是我的錯。
是。
我說過:哪怕他不愛我,哪怕他跟不知道多少人睡過,哪怕他跟別人有了孩子,我也沒法恨他,沒法忘掉他。即使他真要我死,我也願意獻出我的整個生命。
我說過:我騙得過全世界,卻騙不過自己。他紀河已經在我心裏紮根了。他就長在我眼睛裏,流在我血液裏,我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如果你有辦法,求求你,教教我,怎麽才能不發瘋?怎麽才能不愛他?
可那些話,我是喚著紀河的名字,在對林川憶說。
我承認,七年前,我確實曾經耐不住寂寞、禁不住誘惑,一次次險些動心,跌入紀河的甜蜜陷阱。
可我在逃避,林川憶卻早就跟辛慈好了。
而且林川憶的兒子今年一歲,就是說,早在兩年前,林川憶已經打破娶我的承諾,又跟辛慈好了。
難道這也怪我嗎?
“我知道我有錯,但不會都是我的錯。”
好氣又好笑地望著林川憶,我給自己斟滿了第四杯酒。
“你沒錯,錯的是我。”
林川憶緊緊抓住我端起酒杯的手,掐著我的腕子,俯頭喝掉了大半杯。
動作太猛烈,另一半酒,灑了我一身。
喝完他還沒撒手,繼續說:“我當初應該不惜一切代價阻止你留學,哪怕和你一起離家出走。”
他什麽意思?
明明先變心、先背叛的是他,怎麽每句話都好像還是我的錯?
難道他一直以為,我是真的跟紀河睡了,才會決定不回國嗎?
幾乎已經從林川憶攫著痛苦後悔的眸子裏,讀到了那種讓我想吐的失望,我冷笑:“七年前的我,還沒進化成潘金蓮,不敢指望人見人愛。當時在我的字典裏,還沒有一夜情這樣惡心的字眼。”
“對,所以你就選擇了對紀河從一而終。”
林川憶也笑,繼續著和我完全不在同一頻道的對話,抓起我最開始倒給他的那杯酒,又喝光了。
聽出林川憶從頭到尾都在誤會我,我更狠地沿襲著停車場的套路:“我跟紀河,再也不能在一起了。就像壞掉的筆,明明有墨水,卻寫不出字。”
說完我還在笑,隻是眼眶裏蓄積已久的淚水,終於有一滴,不聽話地順著眼角滿溢了出來。
那是一滴同情的淚。
同情自己,隻能叫著另一個名字說愛。
同情林川憶,聽不見也聽不懂我的愛。
畢竟,連紀河都聽得出來,我的恨,也是愛。
林川憶,他卻永遠不懂。
他隻是笑說:“你們不是一直在一起嗎?”
然後繼續一杯接一杯自殺式地陪我喝酒。
林川憶雖然酒量不錯,但因為小時候羅琳經常酒後癲狂,屢屢鬧到學校令他難堪,其實他對酒有某種很深的忌諱,除了談生意,平時基本滴酒不沾。
而我明知道這一切,明知道林川憶是癌症晚期患者,仍然沒有半分阻攔的意思,不僅冷眼看著他發瘋,且還報複意味十足地陪他一起瘋。
喝到最後,烈酒入口的灼燒感,慢慢從嘴裏燒到胃裏,燒成一片火辣辣的疼,漸漸燒得我失去了知覺,腦子嗡嗡直響。
林川憶也沒比我好多少。
很快,我倆就撕心裂肺地抱頭痛吐了。
我吃得多,哇哇哇,吐得特洶湧澎湃。
林川憶肚子裏沒貨,吐光了膽汁,隻剩一聲聲幹嘔。
滿桌滿地都是青青黃黃的穢物,燒烤味裏彌漫充斥著濃烈的酒精味和酸臭味。
整個過程不停偷偷藏酒卻終究沒能攔住我倆的郗語默,一邊給其他客人和夏樹父母道歉,一邊拉了夏樹扛我跟林川憶出門。
後麵的事情,再無絲毫清醒可言。
我不知道自己被送去了哪,隻記得被丟到了一張床上。
朦朧中有一盞燈閃了幾閃,暗暗的光線下有一副顫抖的脊背,等我循著忽明忽暗的燈光看過去,屋裏突然又黑了,隻有一團模模糊糊的暗影在繼續顫抖。
我分辨不清是人是鬼,隻覺得有滾燙的液體落在我臉上,有一雙手死死掐著我的脖子,哽咽而混亂地低喃著咕噥:“我該拿你怎麽辦?我該拿你怎麽辦?”
隱隱約約意識到那團黑影是林川憶的時候,我腦海裏閃過的第一個念頭,不是他為什麽想掐死我,而是他為什麽會哭。
那一秒,我忘了愛,忘了恨。
我仿佛又變回了那個年幼無知的小女孩,幾度掙紮著,想睜眼,想起身,想伸手,想抱抱他,想安慰他,想幫他擦眼淚。
因為如果是我快要死了,或許也會想先送林川憶上路。
一想到別人將要替我擁有他的餘生,我就嫉妒得發狂。
但是,五歲以後,我再也沒見過林川憶掉一滴眼淚。
我心疼他。
林川憶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在我麵前掉眼淚,是我初到凇城的夜裏。
當時同樣隻有五歲的他,即使被我狠狠咬了一口,也沒掉一滴眼淚。
即使我後來又對他做了三次鬼臉,往他飯裏偷偷吐了九次口水,恃寵而驕搶他的玩具零食不計其數次,甚至因為隔壁裝修未完成而霸占了他的床,他也沒哭沒鬧。
他隻是靜靜站在牆角,抱著他的枕頭和被子,任由我鳩占鵲巢地裝睡偷窺他。
直到樓下林叔叔的房裏,毫無預警地傳出激烈的爭執聲,他才有反應。
但顯然不是一般孩子聽到玻璃器皿摔碎的反應,而是習以為常故作老成地暗暗歎了口氣。
就好像,從有記憶開始,每天都在支離破碎的爭吵中度過,已經見怪不怪了。
我正好奇地藏在被裏偷瞄他,樓下忽然靜了下來。
極為短暫的安靜後,是高跟鞋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彼時小小的我,完全不懂得思考,誰在家會穿高跟鞋。
可小小的林川憶,卻預感到了什麽,霎時神色大變,近乎驚恐地跳上床鑽進了我的被窩。
結果,還是來不及了。
隨著腳步聲湧入房間,羅琳掀開了林川憶藏身的被子。
燈光如箭,刺得我睜不開眼,隻聽見雨點般的拳腳聲。
等我視覺慢慢恢複正常的時候,林川憶早已被高跟鞋踢得滿身淤痕,被指甲抓得滿臉是血了。
罹宏碁待我再冷漠,也從沒打過我,我嚇壞了,瑟瑟發抖地抱緊米妮布偶,閃躲著縮在床頭。
林叔叔這時衝進來,擋下了羅琳就要再次落下的拳頭:“幹嘛每次吵架都拿小憶撒氣?他不是你十月懷胎生的嗎?”
羅琳麵目猙獰歇斯底裏地對林叔叔大吼:“你當小憶是你兒子嗎?你心裏隻有宮婷的野種!你就帶著這個野種過一輩子吧!你去死吧!跟宮婷那個賤人一起去死吧!”
年幼的我,雖然尚聽不明白羅琳這番毫無邏輯的話,卻還知道我媽叫宮婷,更知道賤人和野種不是什麽好話。
仗著有林叔叔撐腰,我鼓足勇氣,鬆開罹宏碁唯一留給我的米妮布偶,指著羅琳罵她:“壞女銀!不許你說我麻麻!”
羅琳竟一個大耳光甩在我臉上,直接把我甩下了床。
我頭撞在櫃上,耳朵“嗡嗡”作響,腥甜的血液,瞬間從鼻孔嘴角溢出。
頭昏眼花地爬起來,我怔怔看著羅琳,半天都沒反應過來她為什麽打我。
“啪!”
屋裏又響起了一聲清脆響亮的耳光。
羅琳捂住紅腫起來的臉頰,不可置信地瞪著林叔叔,分不清是笑還是哭,麵色潮紅晃晃悠悠地說:“好!你護著宮婷的野種是吧?我走!反正離婚協議簽好了!”
說完,羅琳氣急敗壞地跑出房間,開始翻箱倒櫃地收拾行李。
林叔叔沒有去追,而是把我抱到床上,去衛生間洗了條毛巾,一邊給我擦臉,一邊道歉:“你羅阿姨不是故意的,她隻是喝了太多酒。”
話音未落,樓下猛然傳來“砰”的一聲。
林叔叔急忙匆匆給我蓋好被子,關了燈,囑咐林川憶:“在家好好照顧妹妹,爸爸去找媽媽回來。”
林叔叔和羅琳相繼離開後,外麵突然下起了傾盆大雨,伴隨轟隆作響的雷聲,亮如白晝的閃電,映照著林川憶蹲在牆角的小小身影。
我抱著那個大大的米妮布偶,走到他身邊,在黑暗中,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哭得髒兮兮的臉,莫名覺得他很可憐,忍不住想要哄哄他。
不得要領地摸了摸他的胳膊,我說:“別怕。你麻麻不要你,我要你。”
似乎十分記恨我白天的種種惡行,他嫌棄地挪了挪屁股,離我遠了些,肩膀一顫一顫地,抽泣著反駁:“你才是沒人要的孩子,我不是。”
早晨剛被罹宏碁拋棄的我,被觸到痛處,本想再跟他打一架。
可他鼻青臉腫的樣子,根本淒慘得無從下手。
我揍不成他,特委屈,“哇”地一聲也哭了。
林川憶從小就是乖巧孝順的孩子,對林叔叔言聽計從,答應過會照顧我,自然見不得我哭,立刻手忙腳亂地給我擦眼淚,學著我的語氣說:“你別哭。沒人要你我要你還不行嗎?”
我一聽,發現自己真沒人要,頓時哭得更厲害了。
林川憶掏心掏肺地掏出他所有的巧克力和變形金剛,也哄不好我,最後隻好陪我抱頭痛哭。
大概從那一天起,命運就注定了我們的關係。
隻能像兩隻相親相愛的刺蝟,不能相互依偎。(m.101novel.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