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偷屜布的三花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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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丫頭那小耳朵是相當靈,隔著厚厚的牆壁她也見識到了李鳳英的——功力,哦不,威力。
早晨還跟大保成信誓旦旦說要照應這個會認字的什麽小姐的,也不知道能幫她幹點什麽。
二丫頭從炕上爬下來,蹬上鞋就往外跑。
“又去哪兒?啊?”嶽修文的母親眼睛不太好,但是總感覺這個新來沒兩天的兒媳婦兒跟陣風兒似的飄來飄去。
“我去大保成他家看看,他大嫂又罵人呢!”二丫頭倒退回來兩步,義憤填膺地說。
這個李鳳英總能讓二丫頭想起她老家的幾個姨娘——就是除了她親媽之外她爹娶的另外幾個小老婆——也就是她後麵的那幾個妹妹的親媽。那幾個從二十幾歲到四十幾歲的女人從早晨罵到晚上,沒有片刻安寧,就連她爹下葬的時候,那幾個還在因為墓碑是露在土上多一點好還是少一點好而爭論不休。
“別人家的事,別去摻和。”嶽修文的母親看不清楚二丫頭的模樣,但是看她甩著兩條小辮子的樣子,估計不過是十六、七歲年紀,跟修武一樣精力旺盛,活潑過頭。
“大嫂在欺負人呐!”二丫頭覺得這不算是“多管閑事”,“大保成不在家,大嫂就這麽欺負弟妹,也太壞了!大保成這人也是,這個漂亮的媳婦兒今天才過來,他還去上什麽工,好歹也得在家陪一天啊。”
嶽修文的母親稍稍有些不悅,但是她隻是端坐在椅子上,沒再說話。
二丫頭以為嶽修文的母親不說話是因為剛才自己暗指嶽修文“也按時上班,半天都沒耽誤”,趕緊解釋:“唔,修文那個工作是必須得去,醫院那是救命的地方,多重要啊!呃,不過大保成也是為了養家糊口……”
二丫頭覺得自己還挺能自圓其說。
“不能叫別人的男人的小名兒,沒規矩!”嶽修文的母親聽自己的兒媳婦叫別的男人“大保成”很別扭,她已經忍耐了兩天,今天實在是忍不下去了。
“哦——是嘛——我是聽修文有時候那麽叫他,不能那麽叫啊?”二丫頭撓撓臉,覺得並沒有什麽不妥,“他比我大好幾歲,要不然以後我叫他‘保成哥’吧。”
嶽修文的母親被二丫頭氣得頭疼,就說個稱呼問題都被她氣得不行,要是再講什麽道理恐怕要氣出個好歹:“叫‘保成哥’也不行,怎麽能隨便叫別的男人這個哥那個弟的……”
“就是因為是別的男人,我才能叫他哥,我也不叫‘修文哥’啊,雖然他是比我大不少,但是哥來哥去的總覺得是親戚。”二丫頭“耐心”地給嶽修文的母親講著自己的邏輯,“以後我去問問他媳婦兒叫什麽名兒,我估計比我得大一、兩歲,我叫她姐,這不正合適。”
嶽修文的母親無奈地一邊搖頭一邊歎氣。
這婆婆果然是難伺候,二丫頭吐了吐舌頭。
“粥晾好了,我給您盛一碗去。”現在這種尷尬氣氛必須得趕緊打破,要不然以後沒法相處,婆婆不能怠慢,自己還是少說話多做事,手腳麻利些才好。二丫頭在心裏嘀咕著。
嶽修文的母親眯著眼睛,看著眼前模糊的小身影無奈地歎了口氣,自言自語:“要不是修文窩囊,怎麽會……”
“怎麽會答應娶我是吧?”二丫頭端著粥碗,邁著小碎步跑了過來,她把粥碗放在桌子上,鼓著腮,“我們家原來是地主,配不上你們這種無產階級革命家庭是吧?但是我們家地沒了,東西分了,我爹也死了,你們要再拿我們家成分說事兒就太過分了。我也是爹媽生的,爹媽寵著長大的,以前十幾年我都是地主家的二小姐,吃穿不愁,我們兩家結親是因為我爹覺得你們家都是念過書的文化人,現在我到潞城來找你們是因為我家裏沒人了,想找個依靠,但是我還是要臉的,不會死皮賴臉跟這兒呆著,您要是覺得我配不上修文,直接跟我說,我馬上走。”
嶽修文的母親完全呆滯了,她沒料到這個連正經名字都沒有的地主家的二小姐年紀不大,脾氣倒是不小,自己被她這麽一說居然沒詞了。
二丫頭扭過臉,看見嶽修文的母親怔怔地瞅著自己,她那張幹癟又瘦削的臉頰微微抽動著,渾濁的眼珠空洞無神,看上去十分可憐。
二丫頭突然有些後悔剛才劈裏啪啦說了這麽一通,那些話著實傷了這位比自己親娘還年長了不少的中年婦女的心。
但是二丫頭剛才說的話都是真的:她以前是地主家的二小姐,家裏寵著慣著長大的,雖然她跳著腳跟家裏幾個姨娘打架的時候也挨過打,但是好了傷疤忘了疼的二小姐馬上就會恢複滿血,戰鬥力十足,她的脾氣秉性很難收斂,尤其是她忘了,現在自己已經不是在那個就算是掀了房頂也有人重新蓋的夏家二小姐,自己不過是寄人籬下的沒什麽名分的兒媳婦兒罷了。
畢竟這是到了別人家裏,嶽修文的母親又是長輩,再說她也不過是多說幾句規矩的事,不是家裏那幾個三四五娘沒事找事的時候,自己剛才這麽說話的確是“過了”。二丫頭自我檢討了一番,覺得自己得趕緊給自己找個台階下。
“那個,大娘,這粥涼了,要吃壞肚子的,我再給您熱熱去。”二丫頭紅著臉,捧著粥碗往廚房走。
嶽修文的母親都沒反應過來“大娘”這個稱呼,這二丫頭怎麽就“隨隨便便”管自己叫“大娘”了呢?
“怎麽能叫大娘……”嶽修文的母親嗔怪地說。
“我家裏就這麽叫的,我媽是娘,你是修文的媽,我就叫你大娘。”二丫頭有些委屈,“也沒人跟我說怎麽叫啊,潞城這兒有新的叫法是嘛?”
“唉……以後也跟修文和修武一樣叫我‘媽’……哪有管婆婆叫大娘的……瞎叫……”嶽修文的母親拿這個二丫頭實在是沒轍。
二丫頭聽出這是嶽修文的母親在給自己台階下,也就高興地馬上改了口:“好嘞,媽,那我這就給您熱粥去!”
“等找到證婚人,再選好日子,你和修文去領個結婚證。”嶽修文的母親給二丫頭吃了一顆定心丸。其實有叮囑過嶽修文,讓他到醫院去問一下領導關於證婚人的事,也不知道他問過沒有,這幾天家裏事兒多沒顧得上說。
剛才這一通狂風暴雨非但沒讓嶽修文的母親把二丫頭趕走,反而讓她和嶽修文的婚事落了聽,這讓二丫頭都有點不敢相信,她捧著粥碗,興奮地點頭:“謝謝媽!”
曾經是地主家裏一霸的夏二小姐本來還隱隱擔憂嫁人之後會遇到什麽樣的婆婆,會不會跟家裏那幾個姨娘一樣雞飛狗跳,現在她總算是鬆了口氣,果然以前爹說得沒錯,嶽家是有文化有學問有修養的人家,婆婆比對門兒那個大呼小叫的嫂子李鳳英好多了。
想到這裏,二丫頭才想起自己本來是要去關照單蕙心的,現在被嶽修文的母親這麽一“示好”,她也不好意思馬上跑去隔壁,隻能從廚房探出頭,向隔壁張望著。
一隻三花貓突然叼著一塊屜布從窗口躥了進來,它抖著尾巴,把屜布丟在二丫頭麵前,耀武揚威地張大了嘴巴:“喵!”
二丫頭正納悶這是哪兒來的貓,就看見李鳳英拎著笤帚疙瘩衝了進來:“可逮著你這隻死貓了!偷屜布,偷搌布,你倒是會過日子!啊?”
三花貓一聽見李鳳英的聲音,三兩下就躥下了桌子,不知道鑽到什麽地方去了。
“什麽事兒啊?”嶽修文的母親聽到動靜,眯著眼睛慢慢地走到門口。
二丫頭看勢頭不妙,趕緊縮回頭,跟在嶽修文母親的身旁,下意識地扶住了她的胳膊。
李鳳英當然不把身材嬌小的二丫頭放在眼裏,她胳膊一橫頂在嶽修文母親的胸口,準備幹架:“嶽大媽,我不找你的事兒,我找你家那隻缺了大德的死貓!我已經逮著它好幾回了,每次都讓它跑了,這回我可看見它鑽你們屋去了,你們要不把它叫出來讓我把它拍死,別怪我不客氣!”
嶽修文的母親推了推李鳳英的胳膊,但是後者身材豐滿結實,無論怎麽推都是“不動如山”。
“修文這貓也養些年頭了,平時見過它逮耗子家雀什麽的,但是別人家的東西它沒偷過。”嶽修文的母親趕緊替三花貓“辯解”,李鳳英這人什麽事都幹得出來,現場拍死三花貓也是極有可能的。
“吃完死耗子的嘴再叼人家屜布還敢用?”李鳳英認定這貓是偷東西給自家人用,提高了嗓門大聲說著,“嶽大媽,我知道你們嶽家以前是革命英烈,特別光榮,我也知道你們家老大跟我們保成是好兄弟,你們也總幫襯著我們,但是我們家可是窮老百姓,既沒有上頭發的撫恤金,也沒有正經工作,還有一堆孩崽子要養活,吃了上頓沒下頓的,哦呦,你知道,保成這麽大歲數好不容易娶了個媳婦兒,又多了張嘴吃飯,我們一分一厘都是好的,這屜布也不老少錢,以前還能用個三五年,這倒好,沒兩天就找不著,這畜生不懂事不聽話,我幫您把它打死,也算是除害了,不就完了?街裏街坊的,我也不讓你們家包賠什麽,賠我們家一袋棒子麵就算是扯平了!”
別看李鳳英沒念過書,大字不識,但是她可是吵架的好手,罵人的話能從胡同頭罵到胡同尾不重樣。
嶽修文的母親說不過李鳳英,想要推又推不動,既著急又生氣。
李鳳英憑借自己的膀大腰圓又往裏挪了挪,二丫頭用自己的小身板堵在李鳳英的胸口和肚子上,阻止她繼續往裏進:“明大媽,貓不在屋裏,剛才我看見它上房了。”
“什麽明大媽?!”李鳳英聽到這個稱呼氣炸了肺,眼珠子都要瞪了出來,“小丫頭片子,別張嘴就瞎叫,我是保成大嫂,你要叫就叫明大嫂。”
二丫頭揚了揚嘴角,笑模笑樣:“剛才你叫我婆婆嶽大媽啊,你跟她年紀差不多,我當然得叫你明大媽了!”
李鳳英不想再因為這個稱呼瞎掰扯,舉起笤帚疙瘩一下呼在二丫頭的胳膊和肩膀上。
“哎呦!”二丫頭痛得叫喚了一聲,隨後立刻像隻發瘋的小豹子似的用腦袋直接撞向了李鳳英的肚子。
畢竟她曾經是地主家的二小姐,姐妹之間的戰爭,三四五六姨娘之間的大亂鬥,她參與的次數很多,本身作戰經驗十分豐富,再加上她身材嬌小,活動靈活,用對了勁兒反而把身形幾乎是自己一倍的李鳳英直接從門口一直頂到了當院。
李鳳英毫無防備,殺豬般地叫著撤退,用盡平生力氣努力保持著平衡,這才不至於摔個仰八腳。
“你個臭丫頭片子,居然撞我!”她淒厲地尖叫著,“嗷!疼死我了!嗷!”
“誰讓你先打我的!”二丫頭捂著胳膊,忿忿地瞪著李鳳英,小小的臉蛋上浮起紅暈,“要打去打你家孩子啊,打我幹嘛?”
“好狗不擋路!”李鳳英咬牙切齒。
“我爹我媽都沒打過我,你居然敢打我,還罵我!”二丫頭放在捂著胳膊的手,卯足了勁衝著李鳳英直衝過去。
有了剛才的教訓,李鳳英深知以現在的身體狀況硬跟這個年輕的小姑娘較勁自己未必能頂住,打不過就跑才是上策,她沒敢遲疑,扭著大屁股,撒丫子跑了出去。
二丫頭裝模作樣追到門口,伸腦袋看了看,見李鳳英已經跑遠,趕緊關上大門,插好門閂。
嶽修文的母親早就跟這個囂張跋扈機關算計的李鳳英不對付,但是街裏街坊的,低頭不見抬頭見,也就忍氣吞聲都忍了下來。二丫頭這才來就跟李鳳英大戰了一場,而且還大獲全勝,這讓嶽修文的母親百感交集地感歎:“真是……唉……丫頭,你,沒傷著吧?胳膊怎麽了?”
“沒,那哪兒傷得著啊,笤帚疙瘩再硬也打不透我這棉襖啊!她還敢打我,打急了我還敢咬她呢!”二丫頭笑嘻嘻地揉著胳膊,眼睛彎彎地像月亮,“您瞅見了吧,她就是來找事兒的。保成媳婦兒那麽嬌嬌弱弱的,她肯定可勁兒往死裏欺負啊。”
“那你得空去看看。現在先別去,那誰氣頭上,一會兒逮著你可不得了……”嶽修文的母親覺得二丫頭的擔憂是對的。
“得嘞,我瞅著她下午不在的時候再去。”二丫頭伸長了脖子,往牆的那一頭張望著。(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