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過招千百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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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丫頭一下午都沒得著空,因為李鳳英鎖上門沒出屋。

    單蕙心聽見李鳳英撲騰回屋也沒太在意,一直專心致誌地拆著棉被的被麵。

    以前在家裏的時候,洗衣服縫補衣服的活兒都是她來做,家裏的兩個弟弟身上穿的衣服都是媽媽和她一起縫製出來的。

    這活兒看似不繁重,但是真要是做起來既耗費時間又耗費精力,所以絡腮胡子每次喝多了酒回家來看見單蕙心母女又在一起縫被子就會破口大罵:“你們兩個娘兒們這個破被子褥子縫了一天?你們讓老子餓著肚子睡覺?”

    單蕙心的母親會趕緊伺候絡腮胡子吃飯喝酒,單蕙心就會繼續做完剩下的活兒,再給兩個弟弟洗洗涮涮哄睡覺,再縫補拆洗他們換下來的衣服,有時候自己躺下的時候已經是深夜。

    夜深人靜的時候最容易脆弱,也最容易胡思亂想,單蕙心也時常在夜裏想起自己早逝的父親:他穿著長衫,溫和地笑著教自己讀書寫字,飯冷了熱了都不要緊,衣服舊了破了也不從不在意。在她的記憶裏,父親從沒發過火,從沒瞪過眼,甚至連大聲說話都沒有過。可是就是這樣一個脾氣溫和的好人,早早就因病去世了。

    剛到潞城的時候,絡腮胡子也假惺惺地對單蕙心她們娘兒倆說過幾句體貼的話,但是沒過一年就開始原形畢露,呼來喝去是家常便飯,急眼了還會抬手打人,好在單蕙心的母親三年之內接連生了兩個兒子“立了大功”,才算是逃過一劫,但是隨著單蕙心越長越大,越來越漂亮,單蕙心的母親注意到:絡腮胡子有時候看女兒的眼神有些發直,她內心莫名地有些惶恐,想著等女兒到十六歲就幫她尋個人家趕緊嫁人踏實。

    沒想到結婚政策突然變了,結婚的法定年齡突然提高了兩歲,女性要等到十八周歲才可以結婚。絡腮胡子輕描淡寫地說,在家裏幫著再幹幾年活兒也好。單蕙心的母親隻能又擔驚受怕地熬了兩年,後來才發現絡腮胡子不讓單蕙心早點嫁人的原因倒也不是對她有什麽想法,隻是單純地惦記單蕙心爺爺奶奶寄來的錢罷了。

    絡腮胡子好吃懶做,喝酒抽煙打牌一個不落,本來盤算得挺好,大頭兒由單家那個老爺子出,自己再隨便幹點零活兒。但是突然趕上了災年,糧食收成銳減,有錢也買不到糧食,買到的也隻能塞牙縫,家裏多一張嘴吃飯都可能是滅頂之災。絡腮胡子想方設法趕緊把單蕙心“賣”出去,不僅家裏少了一口人吃飯,而且還能多少換來點糧食解決家裏的燃眉之急。

    絡腮胡子不是好人,但是真要用“惡劣”這個詞來形容又有點過了。當年要不是他三十好幾都沒娶媳婦兒,也不會答應娶一個帶著拖油瓶的寡婦,他對單蕙心隻能算是還可以,但是兩個男孩兒都是自己接近四十“高齡”才得的兒子,自己要比不是親生的單蕙心要寶貝了許多。

    絡腮胡子用單蕙心換回來的兩袋小米夠一家人吃一陣子,但是他死性不改,三萬塊錢一夜就進了別人的口袋。

    “人呢人呢人呢!都死哪兒去了!這家裏就我一個人是不?活兒都我幹,飯都你們吃?”李鳳英倒也不是尋求什麽安慰,但是剛才被一個十幾歲的丫頭片子追得落荒而逃實在是咽不下這口氣,而且她又有點擔心自己的狼狽相被單蕙心知道了肯定要看不起,隻能先下手為強。

    單蕙心放下手裏的針線,從裏屋走了出來。

    “大嫂,被麵縫了一半了。不知道哪裏有彈棉花的,我想明天去。”單蕙心幾乎沒帶什麽嫁妝過來,那一小包棉花還是她的母親攢下來偷偷給她裝的。

    “就你那點兒棉花,彈棉花都懶得理你。”李鳳英嫌棄地撇嘴,“人家娶媳婦帶來的嫁妝最起碼夠做兩床被,你這個做個孩子的褥子都嫌少。”

    “那就拿給大嫂,您看是給哪個侄子侄女做個褥子。”單蕙心順水推舟做了個人情給李鳳英。

    李鳳英本來打算借機把火都撒在單蕙心身上,但是這麽一來,又找不著發泄點,隻能甩下一句:“以後少理隔壁嶽家那個小媳婦兒。”

    單蕙心的腦海中浮現出那個長著一雙大眼睛性格活潑又古靈精怪的姑娘的模樣:“她——怎麽了?”

    “什麽怎麽了,沒怎麽,我說少理就少理。”李鳳英不想說原因是自己逮貓被二丫頭攆了,“還有他們家那隻花貓,要是看見給我逮著關起來,看我不捶死它!”

    單蕙心稍稍皺了皺眉,對李鳳英的話不敢苟同。

    “我去做飯,你去把泡在外麵大盆裏的衣服洗了。大秀小秀這兩個丫頭也不知道跑哪兒野去了,等玩兒回來看我不打折她們的腿!”當然這話隻是李鳳英隨便說說,她不可能打斷女兒的腿,因為兩個女兒不幹活兒出去玩兒也是她授意的。

    “被麵還沒縫完……”單蕙心轉頭看了看屋裏。

    “沒縫完你晚上再縫,現在太陽這麽好,你不洗不晾等著晾在月亮底下?”李鳳英反問道。

    單蕙心雙手交叉而立,李鳳英瞅她那副微微挺著脖子的樣子和波瀾不驚的麵龐就氣不打一處來:“看我幹嘛?我臉上是有衣服還是有胰子?告你,這個胰子省著點用,用完了別泡在水裏頭不拿出來,泡化了又糟踐東西。”

    院子裏有兩個碩大的鋁盆,差不多是普通洗臉盆的四五倍大,裏麵泡了好多衣服,黑漆漆烏糟糟,也分不清是衣服褲子還是被麵褥子。

    雖然以前家裏的衣物也是單蕙心幫忙洗,但是最多的時候也隻有五口人,現在這盆裏泡著的光明保興一家就有兩個大人和五個孩子的衣服,再加上拆下來的被麵床墊褥子堆了滿滿冒尖的兩大盆。

    單蕙心看著兩大盆衣服發愁,李鳳英轉身往裏屋走去,邊走邊幸災樂禍地哼著:“又不是有錢人家的大小姐,哪有白吃飯不幹活的美事兒!”

    “噓噓噓。”

    單蕙心聽到有聲音,轉過頭四下看著。

    “是我,在這兒呢!”二丫頭從牆頭露出小半張臉,像隻小貓似的向單蕙心招手。

    單蕙心快走了兩步走到牆頭,看著二丫頭滿頭滿臉的牆灰和渣土忍不住發笑:“隔壁的二小姐……你在這兒幹嘛呢?”

    “二小姐我說過要罩著你啊。”二丫頭費力地撐著牆頭,努力不讓自己掉下去,“你們家那個嫂子真是個要人命的老母豬,東屋鬧完了西屋鬧,又胖又蠢……”

    單蕙心趕緊扭頭看了一下屋裏,給她使了個眼色示意不要再說下去:“她在家呢,別讓她聽見啊。你……下來吧,咱們到屋裏說話。”

    “我可不去,去了我怕不是她坐死我,就是我頂死她。”二丫頭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看見你沒事兒我就放心了。媽呀,那堆跟墳頭似的衣服都是讓你洗的麽?”

    單蕙心一直還沒找到更合適的描述這堆衣服的形容,沒想到二丫頭說到她心坎裏去了:“是……”

    “真是拿你當不給錢的苦力啊!”二丫頭覺得自己有必要再頂一回李鳳英,“你等我過去啊,我……”

    “這些活兒我以前在家也幹的,不礙事的,你……別過來了,再跟她吵起來……”單蕙心突然想起李鳳英剛才說過嶽家養的那隻貓,“你家是有一隻貓吧?貓找著了趕緊關好了,別讓大嫂看見,她說要弄死它……”

    二丫頭點頭,氣呼呼地說:“她說要逮著要扒皮燉了,沒見過這麽狠的人,也不怕貓有九條命弄死她……”

    李鳳英倒是沒說過這麽狠的話,是二丫頭添油加醋了,但是很長一段時間,每當單蕙心想起李鳳英那張跟洗衣盆那麽大的肉臉,都會不寒而栗。

    “那你自己小心點兒。”二丫頭覺得自己馬上就扒不住牆頭掉下去了,“我先回去了啊,等有功夫再跟你說話。”

    二丫頭說完這話,小腦袋突然就縮了下去。單蕙心伸長脖子張望著,情不自禁地笑了,剛到明家的恐慌和畏懼,因為二丫頭的存在而變得微不足道了。

    明保成在碼頭被幾個工友刨根問底兒問了一天。他是個不太會說話又不太容易跟別人打成一片的老實人,大家看問不出個所以然來,調笑了他兩句也就各自去幹活了。

    倒是當初歪打誤撞幫明保成“買”了媳婦兒單蕙心的黑臉對這件事興致寥寥,他嘬著牙花子,坐在石階上支起一條腿:“以後你也是有媳婦兒的人了,更得賺錢養家了。”

    明保成點頭稱是:“我聽人家說打結婚證還要找證婚人,找工頭辦這事牢靠不?”

    “牢靠個屁,沒聽說找工頭當證婚人的。”黑臉伸出手,做了個攆錢的動作,“我幫你去找,保準牢靠。”

    不是明保成不信他,是因為實在是沒錢,上次那兩袋小米和三萬塊錢就已經讓他山窮水盡了。

    “證婚人要多少錢?我現在實在是拿不出……”

    黑臉想到上次那兩袋小米,也覺得從明保成這兒再挖不出什麽油水,隻得訕訕地收回手,縮了縮脖子:“結婚這檔子事兒你別以為落聽了,現在是新社會,婚姻自由懂不懂?能結婚就能離婚,媳婦兒還是得哄著點兒。”

    見明保成一臉呆相,黑臉決定把自己“畢生絕學”傳授給他:“知道最近城東頭新開了一個百貨店麽?”

    明保成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但是沒去過:“我聽大秀說過,說賣的都是上海那邊來的項鏈耳環什麽的,還有好多漂亮衣服,有洋裝還有旗袍。大嫂說那些都是賣給有錢人家的太太和小姐的,我們這些窮人就別惦記了。”

    “你大嫂那個傻老娘兒們的話隨便聽聽就得了,別當真。”黑臉一把摟住明保成的脖子,敲敲他的肩膀,“走,哥帶你去看看!你媳婦兒不是念過書麽,念過書腦子肯定被資本主義腐蝕了,肯定喜歡。”(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