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了驚？”鬱夫人一哂，冷笑道：“聽你這意思，那倒是我的不是了？不該青天白日裏硬闖進她的後花園。”

    “夫人您誤會了，我家小姐真的……”綠袖待要繼續解釋，早被鬱夫人截斷了話音：“慌什麽，我幾時說你家小姐裝病了？你且讓開，我去瞧瞧她。”說著就向浴堂走去，身後那一群丫鬟著了慌，也三步並兩步地跟上了。

    進了浴堂，抬眼便是一扇高高的梨木屏風，屏外蒙著月白繪山水長流的絲錦。這屋子裏隻有一麵小窗，常年光線不足，今日也暗沉沉地沒有點燈。

    鬱夫人霍地拉開垂珠錦簾，想將綠袖的謊言抓個正著。

    “母親？”元長音低低驚叫一聲。透過窗邊稀薄的日光，眾人清清楚楚地看到，元長音倉促間隻披了一件月藍繡纏枝藤蘿的薄紗浴衣，半邊香肩裸露在外，露出大片瑩白細嫩的肌膚。她虛弱地趴在浴桶沿上，麵色如雪般蒼白，止不住地大口喘氣。

    元長音於肩部聳動中緩緩抬頭，眼風看似不經意地向綠袖一刮。

    綠袖會意，軟了聲音，紅了眼眶，向鬱夫人抽抽噎噎道：“我家小姐初來乍到，許多規矩還不甚明了，您若是不滿意她，隻管叫去您屋裏訓話責罰。可是、可是您不顧她病著，帶了這許多人親自上浴堂來……這、這豈不是讓小姐沒臉麽？”

    元長音用手撐著地，挪到鬱夫人裙邊哀泣道：“這婢子是老爺親選的人，隨我一同來的，有時說話直率些，還望母親不要和她計較。今日千錯萬錯，都在長音一身，長音原也無話可說，隻是母親若要教訓，還請給長音留些臉麵吧。”

    鬱夫人氣得連手指都在哆嗦，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新來的女兒會如此伶牙俐齒，次次都讓她憋一肚子氣。她強自鎮定下來，說了些安撫勸慰的話，又命人請了郎中來，折騰了好些時候才離去。

    既然今日已釀了禍事，就要及時止損，擺出一副關心庶女的樣子來。隻可惜她終究沒能消氣，及至走回桂熙堂時，才發現自己忘了正事。

    鬱夫人前腳剛走，元長音便一下子癱軟在地，仿佛渾身的骨頭散了架似的，扶著床前的腳踏，眼前暈眩著直冒金星。

    “小姐，小姐你怎麽了？”綠袖聞聲趕來，又喚來另一個小丫鬟香雪，兩人一同將她扶上了床。

    元長音一隻手搭在綠袖臂上，喘息道：“快，快去，把老爺給的梅花小瓶拿來，我得吃那個藥。”她的病發作起來古怪，好像一口氣悶在胸裏，怎樣都提不上來。

    元長音一麵捂著胸口，一麵恨恨地想，元雍這人惡毒非常，藥性發作時，傀儡連走路的力氣也沒有，更別提逃跑了。

    她將那白色藥丸放在手上，就著熱水一口氣咽了下去，不出一會功夫，整個人就恢複了精氣神，麵色開始紅潤起來。

    等打發了尚不明狀況的郎中後，綠袖疑惑道：“小姐不是心口痛麽，為何不讓郎中把脈，偏要吃老爺給的藥？”她是聰明的人，神色已經在思索中漸漸變得慘白。

    “你想得不錯。”元長音苦笑著別過臉去。

    “那該怎麽辦？”綠袖駭然道。

    “眼下隻能和他虛與委蛇了，我得照他的吩咐入宮，倘若有機會的話，能找出配藥的郎中來最好。畢竟到了宮裏，認識的人自然會多些，如若碰上神通廣大的，就當是我的造化了。”她這番話說得無甚底氣，就連綠袖也聽出來了，元長音隻是在安慰她。

    “你今日做得很好，分寸拿捏得到，不愧是刺史佐官的女兒。”她微微一笑，低頭取過一盞茶盅，悠悠喝了起來。

    “您說什麽？”綠袖倒吸一口涼氣，看向她的神情中陡然添了畏懼：“小姐是如何知道的？”

    元長音招手讓她過來，口中不緊不慢地說道：“慶惠三十八年，大都督府長史何文京因涉海鹽私運一案，革職賜死，不久家族敗落門僚散盡，無數人因此受到牽連，想必你父親便是其中之一吧。”

    她當然並非神通，隻不過腦子好使些，能記住些前事罷了。其實綠袖和自己一樣，家眷都死於黨派鬥爭，都是被元雍搜羅來的棋子，兜兜轉轉又聚在了一處。

    綠袖像被釘住了腳，扶著海棠花盆景的架子，整張臉浸潤在陽光外的陰影裏。“奴婢確實隱瞞了許多，請小姐責罰。”她愣愣地，插燭似的跪了下去。

    “起來吧，你也有你的苦衷，我沒怪過你。”上一世她查到綠袖的家事，誤以為綠袖欺騙自己，一氣之下將她趕了出去，以致她誤打誤撞走錯了去處，被大火燒傷。

    每每她回想起往事，總是對綠袖格外愧疚。“你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如今到這裏來服侍，委屈你了。”她彎下腰去，將綠袖拉了起來。

    綠袖不理會她，仍定定望著前方，兀自發著愣，好半天方醒過神來：“世事無常，談不上什麽委屈不委屈的。”她抬起頭，飛快地與元長音對視一眼，旋即看向別處，沉聲道：“小姐既已識破了奴婢的身份，奴婢也不好再裝了。有什麽事倒不如直說，打開天窗說亮話，對誰都好。”

    元長音此時才明白綠袖的厲害，上一世直到死，她都以為綠袖隻是個天真的小姑娘，縱然騙過自己，也不是出於深沉的心機。原來她的嬌俏可愛，天真無邪，都是精心裝扮出來的。

    再看看她的衣飾打扮，都是時新的清素模樣，梳著未嫁的發飾，簪一朵煙霞粉的芙蓉花，柳色上裳配月白曳地裙，腕上係一條繡著綠鸚哥的絹子，閨中女兒的小情態渾然天成。

    原來一切都是偽裝。元長音總以為自己活得辛苦，殊不知綠袖才是艱難，從言語神情到衣飾，一絲破綻都不能出。

    你且等著，但凡我活著，總是要報答你的。

    “替我做件事吧。”元長音覺得累了，便把頭歪在枕上，慢慢說道：“今天的事還沒完，鬱夫人回去後必會想出對策的，咱們要做的，就是先敗壞她的名聲。泠玉閣裏這麽多看熱鬧的丫鬟，你去調教調教，不難吧？”

    珠簾外許久沒有動靜，唯餘一陣冷風吹過的颯颯聲，隔了一會，綠袖終於走了。堂屋裏一剪纖瘦的身影在地上搖晃，被日暮的光影拉得好長，遠遠看著，像一出淒涼的皮影戲。（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