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昔年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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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深沉,深宮禁苑裏傳來幽雅琴音,謀士慕林淵撫琴而坐,手指漫不經心地撥弄著,錚錚淙淙傾瀉而出。

    周豫坐在他對麵,凝望著迢迢夜空,眉宇間深藏不住的,是睥睨天下的霸氣。今日早朝,他與攝政王又起了爭執,他想極力掙脫皇叔的控製。

    今年不比往年,黃河的澇災來勢洶洶,溫縣、定陶等城鎮俱被淹沒,沿岸百姓流離失所,被迫遷移。地方官八百裏加急送來了奏折,言明黃河下遊多處決口,如不及時治理,恐引起大患。

    按照周豫的意思,本想命陝西巡撫姚令章親去查勘,再由國庫撥了銀子,疏通河道,補上往年沒能留意到的漏洞。事情本已定了下來,熟料就在姚令章出發的前一天,攝政王當庭提出反對,認為澇災雖是禍患,但每隔十數年才出現一回,不必如此重視。他挑釁似的看著周豫,甚至將澇災引到上天降下懲罰的角度,暗指周豫治國不力。

    “陛下可有查過國庫的銀兩?”慕林淵撫琴的手指放緩了速度,琴音漸趨迂回婉轉。

    “朕知道,攝政王這樣說,無非是憂慮庫銀太少,若要搬空了,他就不好回話了。”朝堂上他總是親厚地稱周肅為皇叔,然而私底下,他永遠是冷冰冰地,隻叫他攝政王的身份。

    他歎息道:“國庫裏銀兩少得可憐,即使算上先帝鑄幣留下的數箱潮銀,也不過三千萬兩。太宗當年窮兵黷武,著實花了不少。”

    周豫知道,北穆已經禁不起折騰了,這些為數不多的庫銀,都是要預備做戰爭用的。自他登基後,邊陲各小國虎視眈眈,位於北部寒冷荒原的列蒼,更是生出不臣之心。

    先帝在世時不喜他,鍛煉能力的肥差從來隻輪得到東海王,長此以往,外界對他知之甚少,東宮無能的言論層出不窮。還好他不服輸,聯絡尚支持他的老臣和謀士,另辟蹊徑,一手策劃了東海王謀逆之事,踩著父皇與皇弟的鮮血,他如願登上了寶座。

    對外時,真相總是隱藏的,世人皆以為東海王果真謀逆,而他是個孝子。周豫在宮人的冷眼和太傅的訓斥中長大,早已不期望有人能懂他的苦衷了。

    直到慕林淵的到來。

    他記得兩人初見的畫麵,一個擅闖太仆寺的白衣少年,翻飛的長袖中閃著銀刃,長劍疾速揮動中,他如入無人之境。

    彼時周豫亦騎著馬,他喝止住欲殺少年的墓衛,眼睜睜看他一路打到自己的馬前。“你是何人?”他絲毫不懼,雙手仍握著韁繩,並不摸向別在腰間的匕首。

    那少年周身的殺氣漸漸斂住,他從容地收了劍,自薦道:“在下是想看到太平盛世的人。”四周圍住他的侍衛皆是一驚。

    周豫卻並不感到意外,繼續問道:“你來找孤做什麽?”

    “陛下是可以創造太平盛世的人,如今北穆內憂外患,太子殿下缺少一個幫手。”少年眉宇間散發著自信的英氣,“在下出身九域山塾,是徐間先生的關門弟子,此前在下一直在山中,就是在等候一個千載難逢的時機。良禽擇木而棲,在下希冀能輔佐賢主,而殿下需要謀臣。”

    “九域山塾”的名號一出,在場諸人都吃了一驚。九域山塾是北穆最負盛名的家塾,由第一代家主徐渭創立,經過一代一代地發展,傳揚開來。山塾以教學嚴格和培育賢才聞名,常常數年不收一個學生。

    而眼前這身手不凡的白衣少年,竟是徐間的高徒,這可是比狀元郎還要值錢的身份。

    他這一席話正中周豫下懷。在追隨他的老臣裏,不是不懂變通的老古板,就是仗著有三分資曆,對他指手畫腳不停。而新晉的年輕臣子,有些他尚且不熟悉,摸不清根底,不願冒然任用;有些年輕氣盛,不顧國力幾何,就想效仿英武的太宗,征戰殺伐。

    的確如眼前少年所言,他缺少一個能真正輔佐自己的人。“你說得不錯。”他輕輕頷首,以示肯定。

    那白衣少年仰起臉容,與他相視一笑:“在下慕林淵,願輔佐太子殿下,共襄盛世。”

    周豫翻身下馬,亦報以微笑:“孤希望能看到那一天。”

    後來慕林淵果然坐到了,有他作為謀臣,周豫如虎添翼。在二人的精心密謀下,東海王黨羽接連被害,先帝與東海王漸生嫌隙,當矛盾不可調和時,叛亂一觸即發。

    那時是慶惠三十六年,他從一個夾縫求生的太子,得勢成長為鐵腕狠厲的君主。今朝回頭再看從前事,殺伐的煙雲過後,隻剩無限感慨。

    殘酷的環境永遠不會消失,東海王死了,攝政王與衡山侯又撲了上來,周豫從來都不是幸運的人。

    耳畔琴音陡然抬高,一線攀升著高入雲天,直探入寂靜的黑夜裏,撕開星辰與月亮,當音調高得不能再高時,“錚”地一聲,絲弦斷裂了。

    周豫回過神來,眸中含了訝異:“你彈的是什麽曲子,竟這樣高絕?”

    慕林淵撫著那根弦,撫平它斷裂卷起的部分,搖搖頭道:“沒有鋪子,隻是自己心血來潮彈奏的。黃河澇災一事,陛下唯有妥協,現今國庫空虛,不能用來疏通河道了,陛下讓姚令章回來吧。”

    他將琴放到一旁,微微歎氣道:“國庫由攝政王把控著,他一日不還政於您,就能多貪一日的錢。即使真的撥了庫銀給姚令章,他必定要抽頭的,再由他的爪牙們一層層分發下去,又能落得多少在百姓手裏?把百姓安頓好已是不容易了,河道的決口,眼下不值得我們大費周章。”

    周豫明白他斷弦的意思,有些問題,是不宜深入研究的。

    是啊,根基不穩,國力疲乏,他不僅受製於皇叔,更受製於錢,為百姓謀福祉是有心無力的事情。“朕大約是做不成明主了,民間若有怨言,朕擔著便是。”周豫泛起一絲淒涼的笑意。(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