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州距離長安城二十裏，兩地之間有一山嶺，由於山中常年有大朱雀停駐，便由此得名為“朱雀山”。朱雀山雖然出於兩地交界，但實際上仍歸長都管轄，偶爾京兆尹本人也會親自來訪，在視察情況的同時放鬆遊玩一回。

    朱雀山不僅對官員開放，也一樣對人民群眾開放，除卻山南一座梧葉峰，其他地方隨便走。梧葉峰的禁令是先帝在四年前頒布的，峰上峰下皆有護衛把守，其程度之嚴格，是連一隻鳥也不許放進來的。

    世人對梧葉峰有著諸多猜想，有人說峰上有道士在煉長生不老的仙丹；有人說先帝其實沒死，隻是厭倦了塵世，想找個清靜處頤養天年；更有甚者，竟議論起皇帝的私生活來，信誓旦旦地表示山中一定私藏著美人。

    這些話倘若被梧葉峰真正的主人知道了，怕是要笑掉大牙的。

    此刻天色微明，梧葉峰上的晨霧正當濃時，山間是一片雲遮霧繞的翠色，在初上的日光裏顯出朦朧的美麗。

    山腰峰回路轉處，有一座極普通的山間小院。

    “姑娘，您的茶煮好了。”一個梳著雙丫髻的青衣侍婢站在屋前。

    “進來。”屋內人的嗓音有些厚重，聽起來倒像是男子。

    侍婢笑笑，一彎腰避開自高處垂下的數道珠簾，輕快地進了屋。

    “看我模仿得還不錯吧。”屋主是個年輕女子，身上裹一件素紗浴衣，如墨發絲隻以一枚玉簪束起，濕漉漉地披在肩上。

    “再粗些就更像了”，侍婢中肯道，將一盞茶奉與女子：“姑娘既然受了風寒，就該躺下好好歇息，明日不是還有正事要辦嗎？”那盞茶也有些不同尋常，不像是世人常飲的雲霧龍井毛尖一類，而是以薄荷、淡豆豉與連須蔥白煮成的藥茶，想來是疏風散熱用的。

    “不過吹了一陣涼風，到你這裏就變成風寒了。”女子撇撇嘴，接過那盞蔥豉茶。

    “明明就是風寒”，侍婢還隻是個十四歲的小姑娘，唯一的一技之長就是自小學會的診病抓藥，如今見有人否定她的醫術，不由委屈起來：“姑娘早起就流清涕，脈浮又舌苔薄白，怎麽不是風寒呢。”

    “好了好了，我不過是說句玩笑話，看把你急得。”女子笑著要捂她的嘴，唯恐她長篇大論起來，連自己哪年哪月種下的病根也一並說了出來。

    “我走以後，你記得把我用過的東西都燒掉，哪怕沒有人來，也不要留下我住過的跡象。等我回來了，會帶一批新的上山。”女子將藥茶一飲而盡。

    “姑娘什麽時候回來？”侍婢又奉上一盞漱口茶：“奴婢知道不能過問姑娘的事情，可是問姑娘何時回來，總該可以吧。”

    “我也不知道，可能要兩三個月，也可能一去不回”，女子扯過錦被，將身體側過來：“阿綺，你就當我去外麵遊曆了吧，遇到哪個翩翩少年，說不定就跟了他，一輩子遊山玩水，再不回來了。”

    “姑娘總愛開玩笑。”眼前這個名喚阿綺的侍婢苦笑一下，替她蓋好裸露在外的右肩。

    施顏等阿綺離去，才從被中直坐起來，腦中盤算著半月前護衛交與她的書信。她是北穆衡山侯元家的刺客，由於元家與皇族關係匪淺，她接攬的生意單上有時也會出現江都王周瀟的王印。

    這一回來找她的有兩個人，元家二公子元禹和攝政王周肅。

    元禹是元雍側室周夫人的兒子，不受寵的庶出子，前前後後找過她三次，次次都是針對嫡兄長元康身邊的人，也不曉得他兄長察覺到沒有。對於雇主的道德問題和腦筋長短，她向來不予置評；攝政王倒是稀罕，她原以為這位尊貴的王爺不會找她辦事，現在看來她是想錯了。攝政王要她做的，是想辦法進入長安城裏，殺掉濟世堂第四代傳人薛應吾。

    施顏兩個都想接，不過按照順序來，她要先完成元禹的那份。在山中安穩地待久了，她會懷念刀口舔血的生活，唯有心跳驟然停止、刀劍的寒光映出一個人垂死的麵容時，她才會感到自己的希望所在。

    整座梧葉峰、朱雀山，除了常年不得下山的幾個婢仆，沒有人知道她的長相與性別，他們隻能看見一乘軟帷小轎與一麵銅製的元家令牌。施顏是她的本名，對外她總說自己叫高霖，山下的護衛們每每隔著轎簾喊她“高公子”，她也從不表示反對。

    施顏又看了一遍藏在妝盒下的信紙，確認牢記在心後，一揚手扔進正煎著草藥的爐子。

    次日清晨，當第一縷日光斜斜射入簷角時，施顏便動身上路了。

    “高公子來了。”護衛長熱情道。自從施顏某次賞了他一百兩銀子，便恨不得將這位“高公子”當菩薩供起來。要知道他一個護衛長的歲俸隻有九十石，去掉贍養高堂、包養歌女、供養妻妾等日常花銷，隻夠他再逛幾回妓院。兩年前他就看中了一塊地，而施顏給的一百兩銀子剛好能買上兩畝，或許還有餘錢再做幾次不可告人的事情，想不到夢寐以求的事情就這樣實現了。

    “勞煩大人替我送一封信到秋雲閣。”施顏粗啞著嗓子，完美再現了高公子的標誌性聲音。

    “是，在下今日就送過去。”護衛長大喜。長安城皆知秋雲閣是元二公子元禹的別院，此次施顏派他前去，雖然不奢望能見到元公子本人，可結交幾個沾光的下人總還可以。或許他飛黃騰達的日子就要來臨了。

    “多謝了。”施顏撥開錦簾，將薄薄一張素絹扔出，看著它準確無誤地落在護衛長的臂上。這是她與元禹的約定，隻有用素絹寫成的信，才不會被仆人隨手丟掉。

    如此一來，這護衛長越發堅定了自己的揣測，眼前的高公子定是來曆不凡，是元二公子最隱秘的朋友，甚至能暗中操縱元家大事、左右國中貴族。（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