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和元小姐可要先上柱香？”少安微笑道：“雖然普天之下的名寺院都說自己許願靈，但說到底，不過是誠心和緣分罷了，能渡眾生的，唯有眾生自己。”

    周豫道：“既然如此，大師為何要請我們上香？”

    少安笑道：“有些恭敬之心總是好的，貧僧借著這機會，帶陛下去靈善閣上坐坐，那裏偏僻冷清，一向少有人來。”

    待三人到了閣中，元長音卻不就座，向少安笑笑道：“陛下與大師不用管我，我去上柱香。”說著便一徑上了樓，來之前她並不知道，除了山河鏡和前朝國師外，周豫還有何事要與少安商量。他既不說，大概是不想讓她知道的，那她還是識趣些，先溜開一步吧。

    “陛下所為何來？”少安問道。

    “不過是來喝杯茶，近來衡山侯府遭了刺客，侯爺閉門不出，給朕省去了許多麻煩。難得清閑一日，就來拜訪大師了。”周豫說得輕鬆，可眉頭卻緊皺著，擰成了川字形。

    少安搖頭道：“陛下今日來，一定是有心事了。以往陛下都是路過，匆匆歇息便走，數次襄助千峰寺的香火，卻從不作停留，今日來卻是為何。”

    周豫默然不語，放眼向窗外望去，入目皆是雲白蒼翠的顏色，千年一景，一景千年，令人油然而生出感歎：“大師還記得十年前嗎？那時朕還是儲君，牽著四弟的手，過來拜見您的師父。”

    “那時朕不喜佛道，聽得無聊，便向窗外看去，窗外的景色和今天一樣，絲毫未變。”不知是山間寒涼，還是景色過於蕭索淒綠，氣氛變得悵然起來。

    “但人心卻變了，陛下是憶起故人了？”少安問道。

    自從慶惠三十八年那場政變後，周豫就極少在人前提起東海王了，更遑論“四弟”這樣親近的稱呼。

    周豫不置可否，又道：“北穆如今並不太平，內有虎視眈眈的叔父和八麵玲瓏的侯爺，外有列蒼、羌胡等一幹邊塞國，隻要朕露出一點疲態，他們就會趁機湧上，奪了朕的天下。”他的語氣漸漸由傷感，轉化為恨鐵不成鋼。

    “他們本來可以與朕站在一起的，北穆已經不是昔年的北穆了，它需要的是清平之治，而非耗損國力的內鬥。”周豫的聲氣漸漸揚起，他憤恨道：“朕勸過皇叔，亦安撫過侯爺，可他們眼裏卻隻有政權。”

    “國若不存，哪裏有權力呢？他們對北穆的實力太自信了。”周豫撫摸著光滑的杯身，以滾燙的茶溫來麻痹自己的心情。

    “大師，若朕當年不殺東海王，今日又會是如何的景象？若朕一開始就不留戀東宮之位，拱手讓人呢？”他自言自語道：“那時衡山侯還沒有轉向，他是東海王的人，而東海王黨勢力強盛，在他們的威壓下，攝政王成不了攝政，充其量隻能做個富貴王爺。”

    “如果登基的是東海王，北穆會太平許多，不會出現像現在這般，兩黨一帝的政治局麵。”周豫頗為感慨地笑了：“到時即便有異國來犯，北穆也能較輕鬆地抵擋，而不是如今，國力和人心都耗在內鬥上了。”

    少安始終靜靜傾聽著，從他六年前成為千峰寺靈善閣的住持後，周豫便注意到他了，偶爾來到時，會與他說兩句話。

    他的師父能告誡過他，與皇室中人打交道，切忌多嘴多舌和到處傳話，你隻需要保持傾聽，指點兩句，再將他們的秘密爛在肚裏即可。

    “請陛下不要自責。”少安將茶杯從他手裏移開，他注意到周豫的手指已經被燙紅了。“陛下在愧疚什麽？是您的弟弟，還是天下人？”

    少安曾聽宮裏的人略略提過幾句，聽說在周豫幼時，在先帝和趙貴妃還不曾提起立儲一事時，他與東海王是很要好的兄弟。

    周豫深深埋著頭，良久方抬起道：“朕愧疚的，是在意的人事不能兩全，東海……四弟，他本來不必死的，但朕為了讓那些支持他的人死心，便賜死了他。可即便他死了，天下也並不太平。”

    他的眼睛裏有嘲諷在蔓延：“是不是朕做錯了？本想魚和熊掌兼得，可是到頭來舍了魚，也沒能得到熊掌。”

    少安平和道：“世上本就沒有兩全其美的事，陛下與其糾結過往，倒不如想想，以東海王的能力，即使他登上地位，又能坐得穩嗎？當年羌胡使節前來進貢，是誰的手下對其嗬斥辱罵的？是東海王。”

    “容貧僧說句實話，北穆國運究竟如何，貧僧並不能預測。但有您在，與有東海王在，情況是截然不同的，您的成長環境相較他而言更殘酷，相應地，您的眼界和危機意識也比他強。”少安的話字字有力，給人一種安定心神的力量。

    “帝王是要有所舍棄的，恕貧僧直言，當東海王敗給陛下的那一刻，他就已經不適合做北穆的帝王了。”少安執起青瓷茶壺，倒出一杯濃釅的龍井來：“自古以來便有成者為王敗者為寇的道理，雖不公平，卻是合適於世間的。”

    清香的茶霧在彌漫，朦朧的蒸汽與窗外的雲霧重合，眼前的色彩被掩蓋模糊，隻餘經年前的往事。

    那時四弟跟在自己身後，牽著自己的手，九歲的孩童身量還未長成，隻到他胸前。“三哥，那個老師父講的一點趣也沒有，你給我講些別的吧。”

    他領著四弟走到窗前，望著遠山翠色，給他講了一種白身黑羽的鳥。

    “它叫什麽名字啊？”四弟仰起臉來問道。

    他笑笑道：“有宮人說，它叫點水雀，溪流湖水邊很多，可惜父皇不喜歡養鳥，不然天天可以看見呢。”

    四弟期待道：“那三哥將來長大了，做了王爺在京中建府，就可以養點水雀了。”

    那時他十二歲，許久後的一日，小小的少年在宮中的藏書閣裏翻書，才知道這種名叫“點水雀”的鳥兒，其真正的名字，叫鶺鴒。（m.101novel.com）